燕倾天下(182)
我抬头,泪水倒流进眼眶,一动不动了很久,才缓缓翻过背面。
绣像背面,墨汁淋漓,却是一笔气势沉雄的狂糙:“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栏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舞絮舞絮,负你今生,且记来生,碧落huáng泉,定不相忘——”
写到后来,字迹已零落潦糙,显见落笔之人,心神已乱。
隐约还见有几个字,写着我女怀素什么的,但笔致软弱,墨迹被不明水迹洇开,我努力了许久,依然无法辨明字迹,只好无奈放弃。
将绣像拿开了些,我害怕我的眼泪湿了娘的像。
有人轻轻递来绢帕,洁白gān净,衬着一双漂亮而稳定的手,我抬手接过,拭了拭眼角,勉qiáng笑着对沐昕道:“来,挡着我,别让我这哭相被不相gān的人见了笑话。”
沐昕轻叹一声,好似突然忘记了地面的脏乱,一掀袍袂坐在我身侧,淡淡道:“想哭就哭吧,这世上,不会有人敢笑话你。”
我吸吸鼻子,哑声道:“我哭什么,难道为这区区几个假惺惺的字就值得哭?那才叫笑话呢。”
心里,却悠悠叹息,是的,我就是为这几个字而哭。
感qíng的事,非关己身,谁又说得清道得明?是以对于娘的痴与怨,我一直保持沉默,那是她的选择,我只能尊重,然而内心里,不是没为她觉得不值过。
如今见到父亲将这绣像与紫冥重宝一起,那般珍而重之的藏在书房密墙,见到娘亲笔绣书的字字缠绵,见到那短短数句被泪痕湮没的字迹,我的不甘与怨恨,好似拥塞的奔泉,突然有了倾泻的出口,尽皆化为淋漓的眼泪,一遍遍滚烫的在心底碾过。
对面,有人轻轻冷哼了声,低低重复了句:“不相gān……不相gān?”
不待我惊愕的抬头去看莫名森冷的贺兰悠,便见他没有笑意的一笑,银袍一挥,宽阔的袖尾带起一阵冷风,立时将正燃着的火堆熄灭。
黑暗与寒冷陡然降临。
一片沉寂中,听得他悠悠道:“既然你不愿意被不相gān的人看着你哭,我便帮你灭了这碍事的光罢!”
纵使光线昏暗,然而我似依旧感觉到他容色里无尽的萧瑟与冷漠,这个一向温暖的少年,此刻于黑暗中,竟周身散发着凛冽的寒气,目光流转如电,竟令我一时失神,忘记了悲伤或愤怒。
令人尴尬的沉默。
却隐隐有奔跑喘息之声传来。
我正想摆脱这尴尬境地,闻声立即站起,扑出门外,却听身侧风声微响,转首看时,却是那病弱的书生,也已与我同时抢出。
不由心中一惊,这书生面有病容,看来甚是孱弱,未曾想到轻功丝毫不弱于人,他的位置在我偏后,却能后发而先至,看来武功还在我之上。
心生警惕,微微向侧移了移,才抬头看去。
这一看便是一呆。
只见夜色里踉跄冲来数人,俱都衣衫敝烂láng狈不堪,看来质地不差的衣袍上,遍布láng藉血迹破口,满面灰尘脏污,前面几人气喘吁吁的互相搀扶着前行,断后两人中,有一人瘸着腿,紧执长剑,时不时后望,另一人捂着左臂,兀自护持着众人前奔。
我皱起眉,直觉那捂臂向我的方向前冲而来的中年男子看来颇为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正在思索,却听身侧那书生轻轻咦了一声。
与此同时,呼叱声传来。
我凝足目力远远望去,便见那逃奔的几个人身后里许,缀着一队兵士,足有百人之多,我一看见那圆盔红缨,顿时一怔。
是朝廷的军队。
自李景隆退守德州,被父亲打跨了信心的国公爷一时没了cao刀上马屡败屡战的勇气,仗着德州坚城足粮,蛰伏不出,除了派出斥候部队例行巡视打探外,很少将大部人马派出城来,那今天遇见的,到底是有规模的斥候部队,还是偶然出外执行任务的兵马?
很显然,这几个人正在被南军追杀,照理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只是……我沉吟着,焉知不是敌人的苦ròu计?
不过,可没人知道我们会在此时出现在这破落祠堂啊。
再说,什么样的南军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追杀驱驰直至北平城外?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很快那些人已经冲到我近前,这厢将对面人容貌看得分明,我脑中灵光一闪,有个名字脱口yù出:“刘……”
白影一晃,电般的速度,掠过我身侧,带起一阵刺骨的寒意,我转头,看见沐昕抿紧嘴,已经直直掠到那男子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