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隧道里的灵魂(人鬼情系列之七)(12)
五十年后的我,视五十年前的她为记忆,为印象,为思念;五十年前的她,如知了五十年后的我,亦只当是笔下一组符号,是虚构,是悬念,是影像吧?
沈曹在碟子里捻灭烟头:“我们走吧。”
“去哪里?”我抬头,却在问话的同时已经预知了答案。
果然,沈曹诵经般轻轻吐出四个字:“常德公寓。”
除了听从他如听从命运的呼召,我还能做些什么?
第一炉香
乘着老旧的电梯“空空”地一级级上去,仿佛一步步靠近天堂。
相对于曾经作为旧上海十里洋场的象征的哈同花园从中苏友好大厦而变为张春桥的秘密会议室而变为展览中心和花园酒家,爱丁堡公寓变为常德公寓,实在算不了什么。
站在厚实的木门前,沈曹掏出钥匙说:“是这里了。”
只是一个上午,他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连张爱玲旧居的钥匙也拿到了手。沈曹沈曹,如何令我不心动?
锈漆斑驳的门“吱呀”推开,仿佛有一股清冷的风迎面扑来,人蓦地就迷失了。许多烂熟于心的句子潮水般涌上来,仿佛往事被唤醒,如潮不息。脚步在房中游走之际,神思也在文字间游走着,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感受,哪些是故人的回忆。
那落地的铜门,铜门上精致的插销和把手,那高高的镜子,镜子上的锈迹与印花,那雕花的大床,是否还记得故人的梦,那凄清的壁炉,曾经烘烤过谁的心,那轻颦浅笑的窃窃私语,是来自墙壁的记忆还是历史的回声?
“姑姑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毁损。前天我打碎了桌面上一块玻璃,照样赔一块要六百块,而我这两天刚巧破产,但还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来。”
“阳台上撑出的半截绿竹帘子,一夏天晒下来,已经和秋草一样黄了……我在阳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的掉头发。”
“上次急于到阳台上收衣裳,推玻璃门推不开,把膝盖在门上一抵,豁朗一声,一块玻璃粉碎了,膝盖上只擦破一点皮,可是流下血来,直溅到脚面上,搽上的红药水,红药水循着血痕一路流下去……”
红药水合着血水,一路流下去,漫过阳台,漫过走廊,漫过客厅,一直漫到屋子外面去了,映得天边的夕阳都有了几分如血的味道。远远地仿佛听到电车铃声,还有悠扬的华尔兹舞曲——是哈同花园又在举行盛大派对了么?
手扶在窗棂上,眼睛望出去,再看不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而一览无余地直见外滩:三轮车夫,拉着戴礼帽的绅士和穿蓬裙的小姐在看灯,乞儿打着莲花落随后追着,绅士不耐烦地将手中的司迪克敲着踏板催促,一边向后抛去几枚零钱,孩童们一拥而上争抢起来,红鼻子阿三吹着哨子跑上来驱赶,卖花姑娘颤声儿叫着:“玉兰儿,五毛一串,香喷喷的玉兰花儿。”再远处是金黄色的黄浦江,翻滚如一大锅煮沸的巧克力汁,行驶其上的轮船是搅拌糖汁的糖棒,一声巨响后,有黑粗的烟喷上了天……
隔墙送来幽微的清香,是玉兰,还是栀子?
如果将一只篮子从这里槌下去,盛起的,不仅仅是温热的宵夜,还有旧日的星辰吧?
依稀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对我说:“爱玲,你妈妈来信了,说想要你的照片儿呢。”
我随口答:“就把姑姑前儿和我照的那张合影寄过去吧。”
“你说的是哪一张呀?”
“姑姑怎么不记得了?喏,就是站在阳台那儿照的那张。”我笑着回身,忽然一愣,耳边幻像顿消。
哪里有什么姑姑,站在走廊深处远远望着我的人,是沈曹。
“大白天,也做梦?”他笑着走过来,了解地问,“把自己当成张爱玲了?”
我深深震撼,不能自已:“我听到姑姑的声音,她说妈妈来信了。”
“张茂渊?”沈曹沉吟,“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曾和她小姑张茂渊一起留学海外,交情很好,后来和丈夫离了婚,和张茂渊却一直保持良好的关系。对张爱玲来说,很大程度上,妈妈就是姑姑,姑姑就是妈妈,两者不可分。张爱玲不堪继母虐待离家出走,也是跑到了姑姑家,和妈妈姑姑两人生活在一起,那段日子在张爱玲笔下是快乐的,后来黄逸梵再度离国,张爱玲就和姑姑一起生活,就在这座爱丁堡公寓的51室和65室里先后断断续续住过十几年,直到52年离开中国。”
怆恻的情绪抓住了我,几乎不能呼吸。那么,这里便是张爱玲写出《倾城之恋》和《金锁记》这样传世名作的地方,也是她与胡兰成相约密会,直至签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海誓山盟的新房了。当年的她与他,坐在那织锦的长沙发上,头碰头地同看一幅日本歌川贞秀的浮世绘,或者吟诗赌茶,笑评“倬彼云汉,昭回于天”这样的句子,又或者相依偎着,静静地听一曲梵婀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