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人鬼情系列之十二)(61)

作者:西岭雪

小飞机在半途中遇到强大气流,剧烈地颠簸起来,有小孩子大哭,连空中小姐也捂住嘴跑开,乘客们小声议论:“空姐都吐了。”这消息像一阵风般传遍整个机舱,人们更加不安,然而何好却心清如水,转过头向琛儿微微一笑,平静地说:“我宁可希望飞机出事。”

琛儿没有问为什么,但是她已经听懂了:如果这会儿飞机出了事,他们就要死在一起了,从此不会分开。

她忽然想起天池讲起过的那个梦,在梦里,有个男人对她说:我和你死在一块儿。而天池回答:我愿意为你死一千次。天池一直想不起,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究竟是谁。但是现在琛儿却忽然明白:也许,天池梦到的那个男人谁也不是,而只是一种爱的理想。

人们总是渴望这样天荒地老生死相许的爱情,然而又明知这爱的不可能,便宁可以死亡使之永恒。极致的爱情是与平凡的生活格格不入的,太平盛世包罗万象,最难成就的却偏偏就是张爱玲《倾城之恋》中那样乱世的爱情。

人们自欺欺人时,总喜欢寄望于未来。然而她与何好却是没有未来的。

他们有的,只有现在。

而现在,却又是什么都没有。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岁花辞树。”而比朱颜与春花更稍纵即逝不可捉摸的,是快乐。

她偏过头,轻轻倚靠在何好的肩上,这一程中,两人都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飞机重新平稳,慢慢降落,整个大连市已在脚下,丘陵起伏,浩波荡漾,拥挤的街道夹杂在山海间仿佛小桥流水人家的闲适点缀,浑没有大都市的慷慨豪迈,倒有点山村雅舍的小眉小眼。他们到底还是活着回来了。

大连到了,他们的时限到了。琛儿长叹一口气,有泪从眼角沁出,滴落在何好的肩头,一下子就被帆布衬衫吸收了。衬衫记下了琛儿的眼泪,何好知不知道呢?

终于落地了,一颗心却仍然悬在半空中,忽忽悠悠地。琛儿和何好一前一后出了舱,不约而同都走得很慢很慢,仿佛多延捱时分半秒也是好的。及至到了门口,却又脚下仓促起来,简直有种英勇赴义的悲壮。

许峰早已在接站口引颈遥望了,两夫妻见了面,照例是一个轻轻的拥抱。往日里熟极而流的动作,今天做起来竟颇不自然。琛儿在投入许峰怀抱时不自禁地向身边的何好瞥了一眼,何好迅速将头转向别处,可是眼中那种空洞洞的神情让琛儿的心里忍不住一阵轻恻恻地痛,是微冷的风在湖面剪开一道涟漪;许峰则是低着头不肯看妻子的眼睛,仿佛怕她从中察觉了什么。

两夫妻各怀鬼胎,都有些栗栗不安,一个提议:“要不要先去看看天池?”另一个立刻附和:“好啊,好久不见,一起吃顿团圆饭也好。”都不急着回家,把单独相对的尴尬能拖一分钟是一分钟,好像怕上断头台。

到了天池的家,两夫妻相敬如宾的,喝一杯茶也要彼此推让。天池取笑:“这就叫做相敬如宾吧?要不要借你们个托盘,表演一回举案齐眉?”

琛儿顾左右而言他:“核桃呢?怎么要你自己倒茶?”许峰手上一颤,茶水泼了出来。天池浑然不觉,笑着说:“她辞工了。”

“好好的怎么说辞就辞了?”

“我也觉得奇怪,但是她不说,我也就没问。人各有志,不见得扣下人家做一辈子小保姆。”

天池和琛儿两个闲话,许峰抽张纸巾把茶几上的水擦了又擦,擦了又擦,脑门上密密地渗出汗来,仿佛茶水都泼在额头上了。

程之方亲自下厨,做他的拿手好菜咖哩鸡,也是忙得一额头汗。天池进来帮手,程之方说:“你还是陪客人吧,这里有我就够了,油烟那么呛,你刚洗过澡,一顿饭下来,又得重新洗头了。”

天池说:“又要洗又要切又要煮,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他们俩又不是客,没关系的。”

琛儿捧着杯茶斜斜地倚着门笑:“你们两个现在这样子,才真正叫做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吧?”

老程嘿嘿笑,神色之间难掩得意之情。

琛儿又说:“人们对于美满婚姻的祝福无非是白头偕老,可是五十年前已经知道五十年后的日子,又有什么趣味?当中那五十年,岂非虚度?”

程之方大笑:“你这说的可是切身感受?小心许峰听了着急。”

许峰尴尬地笑着,借口热去开窗子,嘟哝着:“刚刚入夏,这天气说热就热起来,等不及似的。”

天池取笑琛儿:“你把夏天从昆明一起带回来了。”

琛儿充耳不闻,走出去趴在阳台上,努力地探出头望着日落的方向,脸上露出困惑、留恋种种情绪,恨不得眼睛里长出手来,抓住夕阳的尾巴,不许它沉入西山。虽然明天太阳还会升起,但是明天已经不是今天,一切总会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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