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481)
六安正絮絮叨叨地跟她已故的小姐说着话,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抽噎,把六安吓了一跳。她忙撑着手臂从蒲团上爬起来,出门一看,这才看到刚才因受她惊吓而避到廊柱后的大姑娘。
六安愣了愣,看着大姑娘道:“大姑娘怎么来了?”
大姑娘背着身抹去眼里的泪,回身过来看着六安苦笑道:“六安姨娘,好些年不见了。”
六安看着她红红的眼叹了口气,让开门口,道:“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你母亲吧。怎么说,她都是你母亲。”
大姑娘忽地又抽噎了起来,拿帕子捂着脸道:“那时候我不知道她是真病了,我不是故意的,这么些年没来,不是不想来,是不敢来,我怕母亲怪我……”
六安默默叹了口气,走过去,像对小时候的她那样,安抚地拍拍大姑娘的肩,道:“你母亲那人,一向是脸硬心软。偏我们一个个都真以为她是多厉害的一个人,我是自她死了以后才渐渐明白过来,她怕是把自己裹得太严实,叫人看不到真正的她罢了。”就像老爷。她默默加了一句。
见大姑娘一时难以自抑,六安又叹了口气,拉着她到院子中央的石桌旁坐了,道:“你能来,夫人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大姑娘拿下帕子,抽噎道,“就是没能好好跟她说上一句话。每回我说什么她都认为是错的,我就再不乐意跟她说心里话了。可如今回头想想,她是母亲,我便让她一步又如何?偏当时……”顿了顿,她叹了口气,道:“其实别说当时,便是现在想起来,有时候还愤愤不平呢,母亲怎么就那么顽固?听不得人的一句话……”
“可不,夫人就是那脾气。”六安道。
“姨娘可还记得那年,京里的小姑娘们都爱穿那种窄袖子的衣裳,我也想做一件,父亲都答应了,母亲却怎么也不肯,还说得那么难听,说什么那是不正经人家的女孩子才会穿的。您说,哪家做母亲的会这么说自己的女儿?偏母亲还当着你们的面那么说我,把我气的……”
“哎呦,还说夫人呢,大姑娘您脾气上来时,不也是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话嘛。您跟夫人可真是太像了。”六安嘀咕道。
大姑娘不禁一阵惊诧。年轻时的六安简直跟只胆小的耗子似的,多看人一眼都不敢,这些年在乡下替她母亲守着坟,倒看着似比年轻时胆子大多了。
“六安姨娘,”大姑娘道,“这乡下到底清冷,要不您跟我回去吧。”
六安摇摇头,自嘲一笑,道:“这里挺好,清静,又没人来,我倒正好不需要去应付那些我不想应付的人。挺好。另外,我再跟夫人唠叨什么话,夫人也不好叫我闭嘴了,挺好,真的挺好。”
大姑娘忽然笑了起来,道:“是呢,有一段时间母亲的口头禅就是‘闭嘴’二字。有一次竟然叫父亲也闭嘴,气得父亲两个月都没肯进二门。”说着,不由也叹了口气,道:“才刚你说的话我也听到了。虽说子不言父过,不过父亲对母亲是太冷淡了些,不然,或许母亲也不会那样。”
“你父亲,”六安冷笑道,“对谁不是这样?依着我说,当年要不是老太太逼着他娶了我们夫人,他不定就是当和尚的料。我听说,如今他常跟一些和尚坐禅参道?”
“哪里,不过是偶尔跟我含一师伯一起喝喝茶罢了。”大姑娘道,“我父亲的性子您也知道的,不爱人多的地方,倒是一个人更自在些。其实……今儿我来,原也想问问您,可愿意回城里的。父亲这一致仕,家里总不好没个人管着,怎么说……”怎么说,六安名义上仍是袁长卿的妾。“算了,”大姑娘挥挥手,笑道,“只当我没说的。”
六安也笑了。
二人默默对坐了一会儿,大姑娘忽然道:“前天哥哥来我家里,忽然跟我说起母亲。想想小时候我们那么恨她、怨她,可如今再跟哥哥提起母亲时,我们能记得的,倒尽是一些有趣的事了,连惹母亲生气的事都觉得很好笑……”
也正是因为跟她哥哥说起故去的母亲,两人才发现,留在心里的心结,不知什么时候竟就这么慢慢地解了。当初对母亲的种种怨恨,如今也都淡了。剩下的,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和,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怀念。
所以,她最终还是鼓足勇气来了。
大姑娘笑了笑,抬头问着六安:“你还记得那年我弄坏母亲的簪子,母亲气急败坏关了我二十天的事吗?其实现在想想,亏得有那二十天,才叫我知道怎么看账本的。那时候天天跟着母亲,才知道,原来母亲会的东西竟有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