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山河(218)

作者:紫微流年

天子长长叹息了一声,百感交集。

自兵乱以来,近臣接连而叛,河山飘摇欲碎。好容易金陵获救,大患依然未去,想起来就彻夜难安,谁料靖安侯不计荣辱,一力担当,在毫无援兵的情况下死守危城,不惜与叛军玉石俱焚,重还天下太平。

应德帝一时心潮起伏,竟至失语,眼角不觉沁湿,唯有倚案支额掩饰。

朝臣也在议论纷纷,文臣多慨其英勇气节,武将才真正明白这一战之难,好容易得胜,靖安侯却陷于敌手,不知落入何等残酷的境地,不免感佩而痛惋。

吴王慨然道,“我看折子说得不错,应当立即发兵征讨西南。”

满殿骤然一静,户部的周尚书上前进言,“陛下,西南距中原千里,不仅路径难辨,且蛮荒密林,瘴疠丛生。大军劳师袭远,不谙地形,路上就要折一半,辎重补给更是不易,钱粮靡费难以计数,如今叛乱初平,百废待兴,实在不适宜动兵。”

户部是管钱的,如今多处城池要重建,用钱的地方无数,受兵灾的地区还得减赋抚民,帐上有出无进,如何能不叫苦。

劝谏一出,群臣登时议起来,吴王大为不快,“照你的意思?靖安侯就不管了?”

吏部的钟侍郎轻咳一声,“周尚书并无此意,靖安侯为国为民,功勋卓著,如何彰表也不为过,只是陷落于逆贼之手,恐怕已——纵然劳师动众,未必能有所挽回,不如重重封赏其子女。”

吴王怫然道,“靖安侯的两子甚至儿媳都为平乱竭尽全力,等面圣的时候在殿上一问,左侯为国尽忠,如今安在,你们能不羞死?再问一句贼首可除,拿什么脸答?左天狼一去,朝里就没有敢战之人?”

吴王几句话一刺,文臣大多神情尴尬,其实都知道左侯极可能无望了,但如此功臣,不救又确是寒天下之心,俱是默了。

曹度越众而出,“臣以为如吴王所言,当立即发兵征讨。一则救回左侯,二则六王逃入西南,逆乱之心未死,不可令其喘息,臣愿领军前去,为朝廷根除此患。”

朝中出现了嗡嗡的议声,斩草除根的道理都懂,问题是西南太远,不知远征持续到何时,朝廷的银库兜不住长久的军资耗费,万一抚民不及时,灾民变成流民,又是个大麻烦,文臣武将各执一词,一时纷纭难休。

殿上争了又争,天子权衡过后,终道,“左天狼既不负朕,朕亦绝不负他,无论如何都要极力挽救,何况西南恶疮总要割去,钱粮由户部加紧筹措,一些不重要的修缮先行搁置,乱时附逆的一些只要恶行不深,允许其出钱赎刑,重罪的一律彻抄家财充作军资,就从陈王抄起!”

战事过去了一日,沈曼青却陷入了一种恍惚,直到殷长歌呼唤才回过神。

殷长歌递过一碗粥,“师姐不必想太多,师叔还未归来,或许还有机会。”

沈曼青默默的接过饮下去,似乎多了一点温热。血战的一日一夜仿佛一场难以忘却的恶梦,虽然歼敌无数,却有许多朝夕相伴的同道战死,连左侯也遭逢了厄运。

众人都清楚靖安侯宁死也不愿放逆贼逃脱,然而在人们心中,左侯的安危胜于一切,所有人心甘情愿的让开了一条路,舍弃歼敌的机会,从血翼神教的教主手中换回了左侯。

不料等到午夜时分,左侯身边的数名侍卫被乌螣所袭,其中一人死前道左侯神智昏馈,大异寻常,宛如被人牵引般自己走出了营地,这等诡异的手段,除了血翼神教不作二想,苏璇事后带伤追去,终是希望渺茫。

惨胜后的重挫让人们无法释怀,沉郁的气氛笼罩着营地,不见一丝笑容。

殷长歌的心情同样沉坠,可该做的还是要做,半晌后低道,“走吧,师弟们在等。”

在等的师弟们有的还能言语,有的已经永远无法开口,处理遗骸成了当前最沉重的事。破城时的厮杀太过惨烈,各派皆有伤亡,路途遥远,不可能将尸身运回,唯有就地入土,他年重归再移骨迁葬。

殷长歌斩木为碑,用铁条端整的炙上姓名,沈曼青为亡者整衣敛容,将拣回的门派长剑拭净,随之一同落葬,两人沉默凝肃,仔细的完成师兄师姐的责任。

百丈外燃起一堆火,柴英通红着双目砍来木柴,焚化罹难的靳秀,要将师妹带回秀丽的峨嵋安葬。沈曼青怔怔的看浓烟升腾,想起靳秀爱笑的脸,转头见一座座黄土未干的新冢,躺着一声声叫过师姐的同门,不知不觉双泪长流,顺着颔角跌落,坠入覆满白霜的枯草。

第二日清晨,益州沥沥落下了一场冬雨。

熏黑的城墙与角楼静谧的守望空城,内城已经化作焦黑的鬼域,叛军的尸骸无人过问,漆黑的污水从尸山渗下,淌过残垣断壁,忽然一个僵扑的躯体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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