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张爱玲画语(18)
爱玲将自己隐藏起来,窥视着,冷眼看着动荡岁月里上演的种种毁灭。
与今天年轻人印象中的战争不同,香港之战之初给予她的的印象几乎完全限于一些不相干的事。“像一个人坐在硬凳子上打瞌睡,虽然不舒服,而且没完没了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她既没有彻底沉沦,也没有彻底觉悟,而以旁观者的姿态冷眼看着。这样的冷静在那个时代似乎是不恰当的。
但是,当真正的枪声、炮声响起的时候,她也感到切身剧烈的影响。战争的恐怖渗入她的骨子里,腾升起一种幻灭、虚无和绝望来。一切都变得模糊瑟缩,靠不住了。有一种“无牵无挂的空虚和绝望”。
“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的要求。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她呼号:“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还枉谈什么未来?”
在那个短暂的岁月里,她目睹了人的自私与空虚,“去掉了一切浮华,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劈开生死路那样艰难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
人生在仓皇中露出本来面目,爱也在灾乱时流露出真情来。乱世让人对生活多了一些珍惜。爱玲也多一些明了和爱意。
“这是乱世。”这个年轻的女子,人生虽然未有大的波折,却仿佛已经历经沧桑,有种种忧患涌在心头,一种惘然的失落感。
惘惘的威胁,我也常常能够感受到。虽不是乱世,亦无战争,何来威胁?却常常在梦中惊坐,看着窗外沉沉的夜空,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恐惧,仿佛头顶是无底的深渊。梦在脑际回旋着,有一种悠远的低唤从遥远处传来。暗夜会腾起对未来的忧虑。
生活仿佛是在这黑暗的甬道中行走,怀着一种爱琢磨而又胆怯的心。这是所有敏感人的心。这颗心在爱玲幼年时代就种下了。
两岁时,在天津古宅里,热热闹闹的新年。大年初一,爱玲预先嘱咐阿妈天明就叫自己起来看迎新年,谁知他们怕她熬夜辛苦了,想让她多睡一会。
第二天醒来时鞭炮已经放过了。“我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躺在c黄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最后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一切繁华都过去了。
至少还有你
“我妈妈是从家里逃走,才嫁给我爸爸。”
“喔!我母亲是嫁给我父亲以后才从家里逃走的!”
我愿意相信,在一九三九年,爱玲和炎樱这两个妙不可言的女子,是以这样妙不可言的对话,开始她们一生的友谊的。它兼具了古龙的机智和朱德庸的深刻,对那个破碎动乱、全盘崩袭的年代,是一种绝妙的嘲讽。
香港大学,夏日校园,樱花盛开如雨。爱玲和炎樱走在校园小路上。这自然是臆测,也不脱俗套,然而只觉得只有这样的画面,才配上爱玲为炎樱取的这个好名字。港大三年,爱玲独自一人,没有亲朋故旧,和同学之间更是隔了一道墙。她将自己放到玻璃罩里,惟一进这“私家领地”来的,只有炎樱,一个混合了不同血统的外国女子。
她和炎樱,如我与离离,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人,一生中会和很多人相遇,有些人只是为了擦身而过,有些人是等着一见如故。
一九四一年底,珍珠港事变,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港大停课。整日间都是日军飞机空袭,炮弹漫天飞舞,子弹密集如雨。爱玲和同学终日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层黑漆漆的箱子间里躲避轰炸。稍不留神,就可能香魂难返故里。
一日,不见炎樱。爱玲和舍监急得到处找她。听有人说炎樱去城里看电影了,舍监咆哮如雷:“她不要命了吗?现在是什么世道?”
余音未了,爱玲听见漆黑的浴室里传来歌声,突然传来子弹打破玻璃的声音,歌声停下来。
“炎樱!”爱玲轻轻地叫一声,她刚刚松弛下来的心,马上又悬了起来。然后她听见舍监忍无可忍地吼叫:“你这个笨蛋!疯子!你给我从淋浴间里马上出来!”
只听见炎樱嚷道:“带着肥皂泡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