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桃花(8)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一语未了,心头弦暗动,由是惑疑,这层层感情的递进,深入发肤。这等深情转无情的话,身为男子是自何处得到暗示,有如此精准的体味和表达。真是令女人汗颜啊!
《长干行》实质是回忆的诗,以一个女子的语气,回忆与丈夫自年幼生活至今的经历,一个女人的一生尽在一首诗里头。十四为君妇,不通人事的忐忑;十五始展眉,初解风情的喜羞;十六与君别时,已有誓同生死的信念……
男和女都在长成,逐年褪去青涩。时光流逝,换来的是成熟。
《长干行》描述了一种温暖,稳妥,持久的婚姻状态,开始的时候,总是男人显得成熟。虽然年纪相差无几,但男人沉稳,耐心。显然,开始的时候,他对身份的转变比她适应。
也许,她就是他从小喜欢的人。是以,他才有耐心去守候。一个人,在另一个人护持中觉醒。好像一觉醒来就看见那个人在身边,心里安定沉着——幸福,应该就是无声胜有声的状态。正如桃花的粗粝枝干,承托出花的娇媚。没有男子的承托,女子不可能顺利成长,也不可能感受到婚姻的幸福。
无可否认,男性的存在至关重要,即使是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被磅礴祝福簇拥,迎娶回家的好女孩,也不能一夜长大,迅速进入妻子的角色,成为宜室宜家的女人。女人需要时间,耐心的鼓励和温柔的包容。如桃花身在春天,被暖风吹,方可初绽,艳放。
感情深长缓慢,建立需要契机。维持需要耐心。漫长的婚姻制度,所带来的不一定是无休止的痛苦。时机不至,所遇非人才会痛苦。
年幼时的相遇,少年时成婚,婚后的相处。生活如在眼前,每一个环节都丝丝入扣。后来,是女子紧随其后,变的成熟,变得坚定,仿佛要把丈夫多年赋予的深情悉数回报。她在朝夕相处中学会温柔,谦忍,坚贞,同时,热烈的性格也不曾磨灭。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感情姿态已是由被动转为主动。即使身化灰烬尘土,也不要与君离分。虽然诗中没有直接描述两人山盟海誓的情形。但由“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可知两人感情深厚,绝非那等勉强送作堆,凑合在一起的夫妻。两人如胶似漆,相信彼此坚贞不渝,女子深信丈夫有尾生的赤诚,誓不离分,自己又怎会像化作望夫石的女子那样无望凄惶呢?
不久,男子随商船出外讨生活,女子守在家中担惊受怕。生活霸道隔绝了两个人平静厮守的愿望。倚门遥望他走过的道旁,已黯然长起了绿苔。苔深叶落,窗前黄蝶飞。独守空闺的女子暗惊季节变换、时光迅逝的同时,也心忧寂寞催人老,青春易逝。
正文 02-2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3)
而她最担心的是,不是自身的衰老,还是他的安危。行船艰险,凶吉难卜。他前往的地方,要经过长江至险处的瞿塘峡,瞿塘峡口有巨大礁石名滟滪堆。农历五月长江涨水,滟滪堆淹没水中,仅露出顶部一小块,触礁丧生者不计其数。白居易有诗《送友人上峡赴东川辞命》,提到此处亦对友人的前途安危深表担忧:
见说瞿塘峡,斜衔滟滪根。
难于寻鸟路,险过上龙门。
羊角风头急,桃花水色浑。
山回若鳌转,舟入似鲸吞。
岸合愁天断,波跳恐地翻。
怜君经此去,为感主人恩。
此地凶险至极,古代船只航行又无预警探测措施。全凭经验和运气。过往船只行至此处,都不寒而栗。如同闯鬼门关,需要高超的行船技巧,还需天公作美,方可死里逃生。
白居易写友人为报知遇之恩甘冒奇险。长干里的男子却是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出门远行。女子以往也曾听人言及,种种艰难,谋生不易。唯有当自己的丈夫亲身犯险时,她才知言语根本不足形容内心担忧纠结之万一。
恐惧无法与人分担:坐在家中,江水的咆哮,两岸猿声凄厉如匕首,在耳中割出一道道血痕来,心里有种隔山隔水的恍惚,想着风高浪险,恨不能腋下生双翅跟随他去……
她以为感情牢固,生活安稳,自己不会成为望夫台上的女人,谁知生活还是开了大玩笑。在无奈枯守中忆起年少,依赖回忆取暖,汲取力量。他对她点滴好处都渗透进记忆深处。
情事青葱,旧事温存。但回忆终是冷淡,无论人放置怎样深重的感情进去,都悄然沉没。沿着女子的回忆触摸到思念的韵律。是缓慢,深长,不为人知的暗涌激流。随着诗中人物年龄增长,情感也日渐加深,情感的节奏由最初的清新平缓,变作深沉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