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陌上桑(85)
现在的他,比以前黑了很多,但麦色的肌肤映衬着深邃的五官减褪了他原有的奶油味,反而显得更成熟。他正跟医生对一份报告指指点点说着些什么,我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退到一旁,站在外面等。
终于,他们出来了。友铂率先看到了我,他有些意外地:“桑筱。”她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你也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一声:“妈。”她没有回答我。她的眼神不如远远过去清亮厉害了。她以前,可以不说一句话就把家里年轻的清洁工吓得哆哆嗦嗦痛哭流涕。
听说她弟弟,那个昔日著名的纨绔子弟死活不肯让她回娘家待着:“算命先生说你命相不好,回来后,由着克我们大家么?!”枉她暗中贴给他那么多,金钱,生意,人情。当年他屡次三番调戏安姨,我从楼上扔花瓶砸得他骨折,为这件事,由她出面,家里一个一个排查,反复折腾,她自始至终怀疑我,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挨过她跟父亲的好几记耳光。
我只替她悲哀。
友铂看了,朝那个女孩子吩咐道:“你先跟妈过去。”女孩没有看出我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微微一笑:“好。”没有很出色的五官,简单的马尾,T恤牛仔勾勒出匀称的身材,肚子微微凸起。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海外长大的华裔,跟友铂以前的女人比不算惊艳,但看了还算舒服。
我看着他们走远,她的步履竟然有点蹒跚,我不会忘记以前的她,是多么精力充沛,可以通宵打麻将,可以煲电话粥一煲好几个小时,还可以跟父亲冷战,一连持续好几个月。
毕竟是老了。
“还好吧?”极其客套。我点头:“你呢?”他还是很客气:“好。”我低头,突然有些难过。曾几何时,他大呼小叫楼上楼下地撵着我“桑筱桑筱桑筱,死哪儿去了?”“桑筱,累死了,给哥哥我捶捶背!”“死丫头,一个子儿都不肯让,我看你是不想混了你!”
……
友铂又是片刻沉默之后:“我这次回国,是跟flona一起,准备带妈去新西兰治病。我们已经在国外简单注册,我在那边开了一家设计公司,我年纪已经不小,孩子也快出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糊涂过日子。还有,我以后……”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可能很少回来。”
我也沉默。爷爷奶奶跟大伯母自有伯父生前安排得好好的,他至死不放心父亲,他们去了瑞士,小叔小婶离开这里去了其他城市。他们走的时候,没有通知我一声。
他们恨我都来不及。
他们无望地把最后一根稻糙的希望加在我身上,却加速触动了一枚摧枯拉朽的按钮。
现在,父亲在牢里,友铂也要离开。整个俞家,分崩离析。
忽剌剌似大厦倾,一场欢喜忽悲辛。
我看着他:“……哥……”他打断我:“你看上去还不错。”他轻咳了一声,“这样就好。俞家三姐妹,一向比男孩子还要强。”
他看着我,淡淡地,“六岁那年,我听到他们吵架。可是,我还是一直把你当妹妹。十岁以后,你开始慢慢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他平静地,“我知道你为什么拼命省钱,你跟桑瞳明争暗斗,我从来不喜欢桑瞳,也算私心吧,我偏帮你,包括婚姻,我希望你过上好日子,”他想了想,“一直以来,我好像帮不了你什么。”
我垂头。
“还有,爸爸那里……”
我沉默。
良久,他拍拍我的肩:“桑筱,保重。只是现在,对不起,”他站了起来,“从感情上,我对你抱愧,从理智上,我无法坦然面对龙太太这一身份。”
友铂走了。
我去了机场,但没有出面送他。我抬起头看着飞机慢慢远去,转身。
我系好安全带,刚要发动车,有人“笃笃笃”敲我车窗。我抬眼,是桑瞳。她也来送友铂。
她还是那么咄咄逼人的美丽,穿着一件宝蓝色C.K.风衣,卷发飘扬,看着我,微微一笑:“我车坏了,介不介意搭个顺风车?”
车到半路,她侧身打量我:“桑筱,你知道什么叫环境改变人么?”我暼了她一眼,继续目不斜视开车,到HairCulture之类的地方理个新发型,换上华服,就变了么?
人的心深不可测,该有多冥顽。
她似笑非笑地:“你现在跟以前完全判若两人。不是衣着,不是化妆,而是那种精神气儿,以前,无论你怎么掩饰,你的眼睛里面总有着慌张惊恐,而现在……”她顿了顿,淡淡嘲讽地,“你可以教人移不开视线,看来,龙斐陌有心得出乎我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