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陌上桑(64)
我无心理会,我全副身心都在那扇门的背后。我没想到,这么陈旧破烂的外表下,这么脏乱不堪的环境中,竟然会藏着这样一个艺术的圣殿。
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龙斐陌同样一言不发,他似乎也被深深震撼。
深色窗帷紧闭,几乎没有任何家具,但一尘不染极其干净。看来,那个老妇人虽然牢骚满腹,却仍看护得极为悉心。右首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大盆生气勃勃的虎尾兰,满屋子高高低低摆放的全部都轻纱笼罩下的一幅幅画框,大大小小错落有致。
我轻轻走了进去,生怕惊醒了一屋沉睡的艺术精品。我按捺住心底的悸动,轻轻揭开层层白纱,一幅一幅慢慢看过去。十七世纪荷兰风俗画派的静物画,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那幅著名的《命运》,伊郎领袖人物霍梅尼肖像画,仕女系列图,沈士充和董其昌的画……所有我能想到或是想不到的,知晓或是懵然不知的,宛如瑰宝,一一绽现。
我静静站立。
龙斐陌一直站在我身旁。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向左前方看。我抬头看去,墙上一个小小的镜框,里面不是照片,亦非画作,而只是一张便笺,上面两行遒劲有力的潇洒字迹:
没有你的世界
走不到永远
落款是三个字母:HLF。
在落款下面,又有数行清秀隽雅的略小字迹:
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确实只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
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去爱,为了爱,我甘愿忍受苦难。
我希望,我渴望流着眼泪只亲吻我离开的那个地球,
我不愿,也不肯在另一个地球上死而复生!
那是陀斯妥耶夫斯基说过的一段话。
我转眼看向龙斐陌,他也正在看我,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地:“这里绝大部分的画,都是仿制品。”
我浑身一颤。我清楚,他绝不会空穴来风。我紧紧盯着他,他不看我,重又低身下去,仔仔细细打量着那一幅幅的画:“画是好画,高仿。”他起身,不动声色地,“你妈妈功力不凡。”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下去。”
他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他的手很冷,他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那幅赝品,”他转眼看向窗外的那株火红的枫树,“我爸爸买的那幅赝品,出自你妈妈之手。”
我脑子里突然嗡了一声。我虽然面对着他,可是,我的眼前竟然一片模糊,一片黑暗。
“桑筱,你确定?”他的声音,打开门前,他再次重复的那句话,无比清晰地回响在我耳畔。
他早就知道,他早已完全知道。所以,他会那么对我说。
我紧紧咬住唇,我靠住墙,好让自己不至于滑下去。
参不透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
何临甫,何言青的爸爸,梅若棠,我,何言青,我们之间,必然还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我看向龙斐陌,眼前的这个人,他忠实于自己的承诺,残忍地,不动声色地,让我自己去剥开所有的,血淋淋的一切。
他同样看着我,竟然微微一笑:“桑筱。”我被动地,任他俯下头,慢慢靠近我,“记得吗,今天是我们的结婚周年。”
特拉法迦广场。我坐在临街的木椅上,看着黑压压一片的鸽子飞来飞去,突然有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一年前,我独自一人坐在深夜的木椅上,彷徨等待未知的明天,一年后的今天,跨越了大半个地球,我坐在这里,身边多了一个人,而明天,仍然未知而迷惘。
我知道,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我知道,他安排好了晚餐,我知道,他要带我去游览夜色下的街景,可原谅我,我没有任何心情去品尝和回味这一切。
我不知道,我甫揭开事实真相的一角,就已经如此残酷,如果我执意要继续追寻下去,还会遇到什么样的景象。
我不能忘却在法律的外衣下,龙斐陌瓦解俞氏时的不动声色和老辣。
他的手段,我不寒而栗。
更悲哀的是,我只知道,在他的时而温柔,时而捉摸不定中,我已经身不由己,渐渐地,一点一点地,坠入尘埃。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咖啡,直至完全喝不下任何东西。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我的指尖,仍然残留着咖啡留下的余温,直至夜幕降临的那一刻,我终于开口:“龙斐陌。”
他“唔”了一声。
“你,很恨,我妈妈吗?”
他不答,过了很久:“桑筱,记不记得十几年前在一个街口,你发现俞定邦的身影,跑过来对他说,‘伯伯,那边有个老人家很可怜,可是,我忘了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