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儿媚(90)
“不妥!流民因天灾颠沛流离已十分不幸,到京城就是想借皇恩维持生计,怎能连这点容身之地都不给他们?”王安石不愿采纳这个不甚人道的建议。
王雱坚持道:“父亲不可因妇人之仁而舍大义。若继续接纳流民,任由他们在京城作乱,此事势必成为旧党攻击我们的一大理由,届时父亲百口难辩,岂不坏了变法大计?如果皇上听信谗言,将流民责任视作父亲之过、变法之过,那我们多年变法以强国富民的心血就此断送,天下又回到以前萎靡旧况之下,那才是黎民之大不幸!”
王安石细思儿子的话,也觉得不无道理,况且目前也无别的办法,而流民之乱已是个迫在眉睫亟待解决的问题,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接受此建议。
熙宁七年三月二十日,皇城司开始出动禁军全面驱逐汴梁城中的外地流民。
三月二十六日,岐王赵颢奉太皇太后旨出城前往仁宗与英宗皇陵祭祀祈雨。回程路上见八方涌来流民络绎不绝,大多衣衫褴、面黄肌瘦,惟剩一把皮包骨罢了。拖儿携女步履蹒跚地缓缓移动,仿佛随时风一吹便会倒下。他们涌到城门外守城兵卒密密戒备,绝不放一人进去。赵颢与随从骑马行至城门外,那些兵卒才打开城门请他们入内。门外流民见状一拥而上,争相入门,兵卒连声喝止,见流民不理便挥枪相向。一时血色飞溅,才镇住了骚乱,但随即众人痛哭悲嚎之声四起,情景十分凄惨。
赵颢怒问守门兵卒道:“为何要动武伤害他们?”
兵卒忙辩解说:“殿下息怒!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皇城司早已下了命令,非但严禁流民入城,连以前入城的也要驱除出来呢。”
赵颢闻言策马入城,绕城驰了一周,果然见城中禁军密布,骑在马上挥着皮鞭四处搜寻追逐流民,流民或奔走躲避,或哭闹哀求,或愤怒咒骂,满城喧哗纷乱。行至汴梁城左侧的安上门内,但见几骑禁军押解着一群流民向门外走去,这些流民多为老弱妇孺,有些满面泪痕,有些神情呆滞,行动迟缓滞涩地慢慢走着。其中一位瘦弱的妇人本就走得踉踉跄跄,想是终于支撑不住,身一斜便倒在了地上。立即就有一禁军驱马过去,一皮鞭挥落在她的身上,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妇人背上衣服飞绽,皮肤裂开,一道血痕触目惊心。但她根本无力起来,仍在地上一动不动。流民中原本走在这妇人身边的一个瘦骨伶仃蓬头垢面的小女孩立即哭叫着伏在了她的身上。禁军一边呵斥一边又提起了鞭子,那小女孩拼命摇着妇人直叫娘,一时无法继续行走,而那鞭子却毫无不留情地扬起马上要挥了下来……
“住手!”两个声音从不同的方向响起,都满含着怒气。
那禁军闻言愣住,左右看了看,见一边站了一个着黑色博带朝服的官吏,而另一边是位骑马的年轻……王爷!——他认出了赵颢的王爷服色。立即下马跪拜。
赵颢蹙眉斥道:“她们都是贫弱妇孺,你们身为京城禁军竟毫无仁德之心,如此残暴对待良民该当何罪?”
禁军解释道:“殿下恕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上面要求得紧,要我们在几天内驱逐完所有流民。我们若行动迟了些便完不成任务,所以才出手强硬。”
又是奉命行事。颢无奈叹息。令随从将自己所带所有钱尽数取出分给这群流民。
那着黑色博带朝服的官吏已把倒地的妇人扶起。一行人接过颢赏的钱,流着泪千恩万谢地走了——仍然是朝城门外走去。
那官吏向颢的随从问了他身份,便过来施礼。他看上去年约三十左右,面目端正,行动举止不卑不亢而又十分识礼。
颢见他刚才也义愤填膺地怒斥挥鞭的禁军,心生好感,便和言问道:“你是何人?”
他回答道:“卑职名叫郑侠,任监安上门之职。”
颢微笑道:“幸会。适才你喝止禁军,又亲自扶助流民,仁爱之心由此可见。现今京城中似你这般正直而爱民的官吏已不多了。”
郑侠道:“惭愧。卑职只是个守城门的小官吏,能为百姓苍生所做之事实在有限。久闻岐王殿下贤名,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救助陌生流民并慷慨解囊之事足以证明殿下之贤。”
颢叹道:“我今日所见想必只是千万桩苦情其中之一罢了,能从鞭子下救得一人,然而终究无法救尽天下流民。”
郑侠闻言大胆抬头直视赵颢,片刻问道:“殿下当真想救尽天下流民?”
颢颔首道:“那是自然。”
郑侠目露喜色,道:“请殿下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