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儿媚(101)
庞荻奇道:“为何?如今久旱十月,天下百姓苦不堪言,都盼着早日降雨解除旱情,想必公公也整日为此事忧虑难安罢?”
雯儿叹气道:“他固然也盼着天降甘霖,可是如果十天内降雨,他这宰相就做不成了。”
庞荻忙问原因,雯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道:“今日早朝后我见爹竟然是被人扶着回来的,一进房就卧病在床,而哥哥脸黑黑,就像是又看见岐王殿下在你房中一样……”
庞荻脸一红,啐道:“要形容也不知拣个好听的说法!”
雯儿一笑,说:“我是知道你们没什么才会这么说,如果真有什么我就不说了。”然后接着道:“那时我还不知出了什么事,看哥哥气成那样也不敢问,幸而不久后朱婕妤就派人来找我,把这事告诉了我,说如果十日内雨下下来的话,皇上似乎会把爹爹解职,要我们想点办法,早作准备。可是我想我们又能有什么法子,只能祈求老天爷不要这么早降雨了。我们明天就去进香,别人祈雨我们‘祈晴’好不好?”
庞荻一时为难,不敢随便答应她。旱情已持续如此长时间,流民惨状她也略有所闻,如果继续久晴不雨,黎庶苦难势必越演越烈,早一天下雨即可早一天缓解危机,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但如今公公却被人这般一将,把降雨之日化为了他解职之时,使他完全沦入了两难境地。自己一直是如天下万民那样期盼着解旱甘霖的,可现在也不知该祈雨还是祈晴好了。
雯儿继续在她耳畔痴缠许久,坚持要她去祈晴,她无奈之下正欲开口向雯儿说明自己的想法,窗外却陡然袭来一阵阴凉的大风,她讶异地感觉到这风带有久违了的潮湿的味道,心下立时便是一惊,立即站起,一道亮光已在此时撕裂天幕,映在她们脸上越发显得面色苍白如纸,然后滚雷隆隆声响,瞬间转近,似在她们面前轰然炸响。
她们都是一愣,然后抢着奔出去,刚至走廊便有雨点扑面而来。
“下雨了!”雯儿惊叫,又气又急。
一场暴雨应声而落,势如倾盆。雨声大作,却掩不住全城的欢呼声,汴梁的百姓纷纷跑出欢笑呼号击掌相庆,霎时全城沸腾成一片。
这才是皇上降旨废除大部分新法的第一天,而这雨居然就马上落下来了。庞荻茫然地看着雨瓢泼降下,呆立良久,忽然低唤一声“雱”,便快步奔下楼,直朝王雱所居之处跑去。
刚一进院落之门就看见王安石父子二人立于院中,均未执伞,任凭风吹雨淋。王安石想是从病榻之上急奔而出,连外衣都没穿,单薄的白色衣衫已被淋透。他伸手以承雨柱,脸上带着笑意,目中却是一片凄惶,不知是喜是悲,只喃喃道:“好,好,终于等到了这天,天降甘霖,天下苍生有救了……好一场滋润万物、赈世济民的甘霖……”
而王雱则神情冷森,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恨恨地盯着面前暴雨,眼眸赤红,像是立即便要滴出血来。
王夫人也奔了出来,带着几个丫鬟一边抹泪一边让丫鬟给他们打伞,并连声劝他们回房。王安石长叹一声,蹒跚而回,身影刹那间似乎苍老了许多。王雱却一把把给他撑伞的璇玑推开,执拗地坚持伫立于原地。
庞荻心底一酸,走过去拉拉他衣袖,柔声说:“雱,先回房好不好?”
他仍然置若罔闻。庞荻叹息道:“那我陪你站着罢。”也不再劝他,默默站在他身旁,璇玑把伞递给她,她摇头不接。
王雱终于转头看了看她,忽地迈步而去,但不是回卧室,而是直奔书房。庞荻不知他又会做出怎样的事,放心不下,遂立即跟去。
进书房后他一把抓起桌上一叠叠的书稿狂撕猛扯,然后把碎片抛洒于地,又另抓一册再次撕碎。
庞荻定睛一看,发现他撕的竟是他筹备多年、精心修撰了一年的《三经新义》书稿,顿时大惊失色,跑过去抓住他的手劝道:“不要,雱!这是你多年心血的结晶,你们变法施政的理论精华,是要传世的著作呀!你为修撰它花费了多少精力、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你怎么忍心亲手把它毁掉?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猛地将手抽出,朝她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全完了,新法被废除了,爹也做不成宰相了,我们的变法全被这场雨毁了!大宋又将重走以前的老路,我辛苦修撰的《三经新义》就会变成异端邪说,不能印刷,不能出版,不能供书院学习,留下来何用?留下来时刻提醒我变法的惨败、理想的破灭吗?”
庞荻不语,只俯身低首将他洒下的碎纸片一点点地拾起,再放置在书案上。王雱继续撕,她也继续拾,如此过了许久,王雱终于停下来问她:“你拾它干什么?想要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