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7)
“乖,不怕,不怕。”陆奶奶对妈妈歉意地笑,“家里的狗吓到小丫头了,这条狗,一分钟不栓着也不行。”
妈妈的脸色正了正,摆手道,没事,这丫头胆子大。转身安抚我,麦麦不怕,不怕,狗狗不敢咬麦麦的。
我绞着手站在边上。我妈说我当时眼泪是没了,可同时眼睛里的光也散了,小手冰冷冰冷,脸色煞白。
我妈登时脸也苍白起来,慌忙问,陆奶奶,这丫头是怎么呢。眼睛直勾勾的,看的碜人。
大人们手忙脚乱起来。陆奶奶不停地喊着些什么。我听不清楚,我好象独自一人在漫无边际的原野上奔跑。我不知道自己要跑到什么地方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奔跑。就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逐我一样,不停地追逐,不停地奔跑。我很害怕。
那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体温表的水银很快升到了39.8度。送到医院的时候,我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妈妈沾满泪水的脸。很奇怪的是,按理说应该已经烧的人事不知的我居然那时侯还在疑惑,妈妈也生病了吗,为什么她会哭。生完这场病以后,四岁以前的事我多半都记忆模糊,惟独这件事我的印象极其深刻。
我不停地哭闹,体温忽上忽下。我爸妈一度担心我会被烧傻掉,还一门心思的琢磨要为我以后的生活保障作准备。陆奶奶一家跟我爸妈轮流守在病床边上,她跟陆爷爷都又悔又怕。那条倒霉的肇事狗差点没被宰了炖清汤。亏得它的小主人死命护着,不然它也就只剩下几根狗骨头了。
外婆闻讯赶来,结果我连她都不认识了。我醒着的时候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我睡着的时候就不停地在黑暗中奔跑。我一直哭着喊,小哥哥,有狗,有狗,大狗要咬我。
烧是终于退下了,我的魂却跟丢了似的。老家的太婆婆叫人颤巍巍地扶来了,老人家松树皮般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叹气道,这孩子的魂魄给吓跑了一魂一魄。怎么办?叫魂。这种事得老辈的女性直系亲属才能做。爸爸早年丧母,此项重任就交到了外婆和太婆婆肩上。想想就心里窝窝的,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一声又一声地在夜风里叫“麦麦回家了,麦麦回家了”。一连叫了七天,我的魂气才回位,开始知道叫“爸爸妈妈外婆太婆婆”了。后来上了学看了些书,我也曾怀疑那七天刚好是疾病的恢复阶段,跟叫不叫魂没关系。可是老人们对我的这份心我是记下了,我想她们这么大年纪了(外婆的头两个孩子都夭折了,生妈妈的时候她已经三十多岁。),还这么努力地要把我的魂魄要回来,阴曹地府里的包拯也不敢跟她们争夺。
醒来的那天晚上,陆奶奶带着孙子来亲自给我谢罪。我看看他们,眼睛提溜提溜地找妈妈,悄悄附在妈妈耳边问,这两个人是谁?妈妈微笑着抚摸我的头发,经此一病,她的脾气倒好了很多。我长大以后私底下琢磨,她是意识到这个女儿的宝气了。
“这是隔壁新搬来的陆奶奶,这个是陆奶奶的孙子,来,快叫奶奶和小哥哥。”妈妈指着黄发垂髫给我介绍。
“小丫头有些事情已经忘了。”她向陆奶奶解释,而后又笑道,“不过她太婆婆说了,这样也好。这丫头九个月就会开口说话,一丁点的时候就能跟在原先住你们屋的孙家的孩子后面玩。她太婆婆说这孩子太精了,容易夭折。加上孩子三岁以前看到的脏东西太多,忘掉了反而干净。”
陆奶奶慈爱地摸我的头,嘴里不停地念叨,丫头哦丫头,是奶奶不好,叫麦麦遭了多大的孽。她边上的小男孩像个罪人似的低着头,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别怪小狼了好不好,它是想跟你打招呼的。
我无心留意他们在说什么。其实从这祖孙俩一踏进病房,我注意力的九成九就集中到了老奶奶手里拎着的香蕉上。我的视线随着香蕉的移动从门口转换到床边柜子的果盘上。现在香蕉是三文不值两文的廉价货,小时侯,在我们这个南方小镇上它可是高傲的孔雀,平常很少有机会吃到。妈妈偶尔狠心买一斤,也多半是小贩急于抛售的剩货,皮上有斑斑点点,里面的果肉也少不了黑一块白一块,哪里可以和这鲜红翠绿的果盘里淡黄明亮的色泽同日而语。
妈妈不发话,我也不敢动,只好偷偷看着香蕉咽口水。陆奶奶好象拿出了一个信封要给妈妈。妈妈不肯收,说,这也不是你们责任。小孩子注定要遭劫数,早点遭了早点好,以后就平平安安的了。两个人推来推去,我跟小男孩就好奇地看着她们。大人大概觉得叫我们看到这些不好,陆奶奶叮嘱小男孩,西西,陪妹妹说话,讲故事给妹妹听,不许再吓到妹妹知道不知道。你要是再把妹妹弄哭,回去叫你爷爷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