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奴(1214)
仅此一问,花溶不胜唏嘘。是啊,诸葛亮,周公瑾,一时风流;唐太宗,宋太祖,一世雄霸。只可惜,他们没有生在同一个时代,他们早已驾鹤西去。时无英雄,只有秦桧和赵德基,所以,只能丧权辱国,一个曾经人口近亿的文明大国,对一个13骑兵起家的小族俯首称臣。
陆文龙的困惑被淹没在她的低吟浅唱里,似明白,又不明白。宋国的一切,于他都是好奇的,新鲜的,又不可思议的。
秦大王闭着眼睛静听,这于他,是完全陌生的感觉,但却天然的适应,仿佛前辈子就该如此的。小虎头靠在他怀里,冲天辫子顶在他的下巴上,双手托着腮帮子,听得那么认真。小孩子,也有审美的能力,每次妈妈唱歌,他就安安静静,就连顽劣也忘记了。
一曲终了,她停下,手指还按在琴弦上,余韵缭绕,盈满屋子,一室花香。
秦大王睁开眼睛,迎上她的视线,温和,从容,又有丝丝的感慨。她包着头巾,密密地全部遮挡了她的白发,只露出一张干净的脸,清秀的眉目,仿佛岁月不曾留痕。在欢乐面前,岁月,其实又算得了什么?他凝视她,每当这样的时候,便会深切地凝视她,那种心跳的感觉,永远是一个秘密,她自始至终,都那样美好,清新。一如十七岁的那个夏天。
只要她在,无论什么地方,都是家的感觉,那么美丽。
原来,欢乐才是人世间最大的乐趣。
入夜,一盏孤灯。
小虎头早已睡去,陆文龙坐在书桌边,上面铺着一张纸。纸上是他自己写的字,是一首《满江红》。那是小虎头哼唱的儿歌,也是母亲唱过的,他觉得很不错,就记下来,写在纸上。此时,方知是岳阿爹的亲作。
秦大王给他们讲了许多岳阿爹的往事。自己的阿爹陆登,岳阿爹鹏举,他们都是一等一的英雄。他在金国的日子里,曾因为他们而神往;如今回归故国,更为此感到自豪。
他缠着秦大王讲许多关于陆登的往事,但秦大王对陆登了解不多,总是语焉不详。花溶能讲得多一点,但也都来自于陆登夫妇死后的节烈,对于他们的生前,花溶也一无所知。因为战争,滁安州早已形如废墟,再加上连年的大旱,更是十室九空。
陆文龙虽然遗憾,却也无法,他自己的记忆里,也对生父生母一片空白,完全无法追忆。却也因此,激发不了太悲痛的感情,所以,小少年才还能保持快乐的心境,有秦大王和小虎头耍宝,他就总是很快乐,欢笑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
却又觉得怪异,原来,岳阿爹是小虎头的亲爹;陆登是自己的亲爹;两人都不是秦大王的儿子。但是,他,那个大坏蛋,那么像父亲。不,他就是真正的父亲。尽管他还是叫秦大王“大坏蛋”。也无人叫他改口,而心里却是真正尊他一声“阿爹”的。早在目睹他提着割鹿刀冲杀过来护卫自己和妈妈的时候,他就在心底承认了。
却又想起燕京的书房,上京的书房,自己的小王子服,精美绝伦的冠冕,那些充满荣耀和爱宠的日子。他,曾是大金国最最幸福,最最受宠的孩子——因为他的父亲是四太子。
自己提笔写字,提笔作画,最初认识宋国的一切,都是阿爹——四太子手把手教的。他不遗余力地宠爱,在物质上给予最大程度的恩赐,从不吝惜。甚至自己每个府邸的独立豪华院落,就算是四太子最宠幸的侍妾,也是比不上的。
最亲近的人,竟然是仇人。
他无法遏制心内的悲惨,要痛哭却又不敢也无法哭出来。因为,他发现,自己每一天都还在想念着那个人——想念着那个杀父杀母,抄家灭族的大仇人,自己爱他,自己一直那么爱他!
他呢?他还会不会想起自己?
父子决裂之前,陆文龙就知道的,他另有了儿子,28娘子又生了儿子。有人继承他的王位,也许,他再也不会想念自己了。
他因此而害怕,轻轻颤栗,却还是没法哭出来,心内一片惨然。不行,四太子——阿爹,他怎么可以忘了自己?
仿佛他真的已经彻底遗忘。
在这样交替的混乱思绪下,他无法入睡,也无法静心,只能写字,拿着毛笔,在铺开的宣纸上,一笔一画地写《满江红》。
门被推开,轻轻的脚步声,是花溶,她总是要在每一个夜晚进来看一下,替儿子们盖好被子,防止他们着凉。
她轻轻进来,却见陆文龙如此深夜还没入睡。她走过去,见那铺开的纸,厚厚一叠,每一张都是《满江红》,字迹虽然稚嫩,却已经有了几分少年人的力气和勇武,只是字迹从最初的清晰到后来的凌乱,可以看出写字的人,心中何等的憔悴和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