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奴(1181)
场中寂静无声,连零星的厮杀之声也停止了。众人都被这个巨大的秘密惊呆了。完颜陆文龙,他竟然不姓完颜!
他是陆文龙。
小王子,他不是四太子的儿子!
是大宋敌将陆登的儿子。
“金兀术这厮,心狠手辣,又喜欢附庸风雅,假仁假义,为的便是将仇人的儿子养大,然后,再去攻打仇人的故乡……儿子,你瞧,他多么狠毒……”
陆文龙浑身发抖,待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却又不敢,不能,只是死命地盯着——阿爹!
不,不是阿爹,是敌人。
他讲的那个故事,自己无意中看到的陆登的战袍和令牌,甚至他的那一巴掌——那些不祥的预感,那些可怕的征兆,都是真的。自己真的是陆登的儿子!自己的父母亲人,全部死在这个自己最崇拜的“阿爹”手里!
就算不在意那一城的人民,就算不在乎陆家的远亲近戚;就算不在乎那些家仆族人……可是,还有自己的父母,生身父母。
纵然是浩瀚无比的养育之恩,能抵消那一百多口人的性命么?那是自己的灭族之恨啊!更何况,这个狂人,今天,竟然连妈妈也要杀。
本来,他是不信的,一直排斥着,拒绝着,潜意识里逃避着,不会,那是大智大勇,大仁大义的阿爹,是风流儒雅,多情浪漫的阿爹,无论如何,他也绝不会对自己和妈妈下杀手……直到今天!
这一切幻象都破灭了。他会,他甚至亲自下杀手。
这是陆文龙亲眼目睹的,他亲眼目睹“阿爹”如何意气风发地指挥残杀妈妈!亲眼目睹他的方天画戟,如何在最后的时刻还要拍向母亲胸口。
毫无怜惜,毫无仁慈的痛下杀手!
这可怕的事实几乎击溃了这个少年。他的手在发抖,脚在发抖,浑身上下都在发抖,长枪也在发抖,只是不停地护着母亲,后退,再往后退……
“文龙……儿子……”
他不知道这是谁在叫自己,神思有些恍惚。
前面的那个人,他是金国的四太子,是越国国王,是都元帅,是至高无上的战争狂人,杀人魔王——只是,他不是自己的阿爹!不是。
这一瞬间,他并不恨,也不知道什么是恨,只是无比惧怕,并非惧怕死亡,而是恐惧着一个世界的被摧毁。那是自己最好最芳华的少年时代,少年崇拜,少年生活经历的被彻底覆灭。
多么可怕的事情。
“小王子,你不要听她的,她是疯子,那个女人已经疯了……”是武乞迈惊慌失措的声音,他往前冲,想要拉住陆文龙。
“站住!”陆文龙暴喝一声,他刚刚才进入变声期,少年的公鸭嗓子那么沉厚,又尖锐,听起来十分可笑。可是,没有任何人笑得出来。
“小王子,你快过来,她是宋国人,她在撒谎……”
“站住,不许再过来一步!”陆文龙移动长枪,一只手扶住了母亲的身子。一只手,紧紧地握住长枪,枪尖已经指向武乞迈,眼神又散乱又迷茫。
武乞迈停下脚步,竟然不敢再追过去。
场中诡异地安静,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金兀术身上。
他也被两名侍卫搀扶着,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兜鍪彻底地散开,露出里面的劲装,发辫也散乱了,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萎靡不堪。
他浑不在意周围诡异的气氛,甚至连陆文龙都没有看。只是看向那个女人。说了这些话,她早已精疲力竭,只有握着弓箭的手憔悴着,露出青筋,还有沾染着的累累的血——血和青色,也会形成对比。到现在,她都还牢牢握着兵器,垂死挣扎,你死我活。
但终究已经是强弩之末,她半闭着眼睛,微微靠在陆文龙的怀里,那么弱小,仿佛一个孩子,仿佛比陆文龙更小更无助的孩子。她唯一的依靠,也不过是一双少年的肩膀而已。
脑子里慢慢地恢复了一点清醒,双脚仿佛要从疯狂的泥淖和深渊里拔脚出来。可是,那是一片巨大的沼泽地,牢牢地吸附着自己的身子,拔不出来,走不出来……刚移动分寸,又被拖回去。他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陷入疯狂的?而她,又是什么时候开始陷入疯狂的?昔日的点点滴滴,不经意的脉脉温情,难道都是假的?全部是假的?
自己是假的?还是她是假的?
他从来无法定义二人之间的关系,却一直认定是一种亲切,仿佛注定的相逢!
原来,那么经不起考验,被这一场厮杀,吹打得一丝也不剩。只剩下仇恨。
他目光一转,对上儿子的目光——儿子惊异地看着自己,又茫然。还是没有恨,没有丝毫的恨意,只是痛苦,属于少年人那种特有的不知所措的痛苦,不可置信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