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接流水(出书版)(226)
慕世琮神情茫然中隐见痛苦,目光却在这瞬间亮得骇人,踏前一步道:“父王,等这一战结束后,我们归隐吧。什么王爷侯爷,我们统统都不做了,谁爱做谁做去,父王,我们一家人找个地方过点平平静静的日子吧!”
慕王爷怆然一笑:“世琮,你道父王是留恋这王爵吗?自你母妃走后,我早已生无可恋。但我若是甩手不管,这慕王军上下十万将士该怎么办?我慕藩这十二州的百姓又该怎么办?多年来,我藩税赋一直远低于朝廷,若是朝廷收回藩境统辖权,推行皇上制订的‘丁税法’,百姓们的负担,会加重很多啊!”
慕世琮愤然道:“皇上他野心甚大,这丁税法只怕还是为日后收服西狄和突厥做准备。我们慕藩,迟早会是他砧上鱼肉,如果不趁着现在他未下手时离开,我怕日后―――”慕王爷将手摆了摆:“世琮不用多说,先集中精力打好这一战。霍成刚才有信回报,尚林已成功将西狄左军拖在定城。你明日依原定计策,带虎翼营和前军的人马去紫云谷设伏,我们就争取这一战重创西狄,一劳永逸。”
这种湿热的季节,身负铠甲实是有些难熬。慕世琮却仍淡定悠然,立于紫云谷顶,遥望西首方向,前军大将聂葳走近,躬身道:“侯爷,一切布置妥当了。”
慕世琮轻嗯了一声,看着天空渐厚的云层,俊眉微皱:“只怕马上就会是一场暴雨,西狄军不知会不会如我们探得的那样,由此处突过。”
“只要霍成信中不假,尚林拖住西狄左军,王爷那处将西狄后军拖住,西狄中军必要从这处突围,我们以逸待劳,胜算极大。”
慕世琮正待说话,雨点啪啪地打了下来,他移至树下站定,偶有雨点淋上他的盔甲,俊挺的身影更显凛冽。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渐渐阴沉,视线所及,一片灰白。慕世琮渐感不安,心头如压了一块大石般沉重,正焦虑间,几道人影湿淋淋地扑上山头来:“侯爷,大事不好了,王爷他―――”
雨势初歇,孤星半点。慕世琮狂抽身下骏马,将大队人马远远抛在身后,蹄下溅起翻滚如云的泥水,他周身湿透,心中如有山洪肆虐,又如有烈焰飞腾。
莲花关前,一片悲云惨雾,人人面上戚然。慕世琮一路驰来,将士们纷纷转过头去,他更是惊慌,从未有过的惊慌。
他滚落马鞍,踉跄着奔入大帐,如同一道闪电,慕王爷躺于榻上僵青的面容让他瞬间崩溃。他不敢望向父王胸前那几个箭洞,强逼着自己闭上双眼,双足无力,眼见就要跪落,大将杜常等人上前将他搀住,扶至榻前。
慕世琮跪于榻前,抚上慕王爷僵冷面容,怆声唤道:“父王,你醒醒,你醒来看看儿子啊,父王!”
可无论他如何呼唤,慕王爷却始终不曾睁开过双眼,再也没有用那冷峻中略带疼爱的眼神看着他,再也不曾用责备中饱含怜惜的话语训斥于他。
他的心中阵阵缩痛,缩痛之后是一片茫然。这荒凉的雨季,这惨淡的战争,让他一次次经历天人永隔,让他一次次看着身边至亲之人撒手而去。他的心中撕心裂肺的痛,仿佛这世间一切,全都离他远去,他无力的伸出手来,想在半空中抓住什么,却终无力地落下。
父王母妃已去,这王位,这藩土,这沙场,还值得自己留恋吗?还要这样费尽心机防备明枪暗箭、苦苦挣扎、步步惊心吗?
祯和七年七月十四,慕军与西狄军主力决战于莲花关前,慕军中西狄反间计,留守三万人马被西狄十万主力强攻,慕王爷身中数箭,惨死于莲花关前。
祯和七年八月初二,慕世琮于战前接任藩王,接印当日,率慕家军八万将士血战一日一夜,将西狄军压至月牙河东线一带。
祯和七年八月十二,慕王军与东线尚林所率十万人马联手对缩于月牙河东线的西狄主力发起进攻。激战三日,战况惨烈,终将西狄大军击溃。西狄元帅秋蒙率三万残部向北逃窜,慕世琮与尚林合力追赶,途中,秋蒙回击,东朝大将尚林死于秋蒙刀下。
秋蒙继续率残部向北逃窜,慕王慕世琮不顾将领们劝阻,率数千虎翼营将士策骑如风,奔如闪电。凭一腔血气骁勇和壮士豪情,深入西狄境内千余里,终在漠连山流沙谷追上秋蒙残部。
黄昏的斜阳吐着最后的余烈,照亮着西狄最后两万将士凶狠如狼的面容,也照亮了虎翼营数千将士如虎的骄容。
空落落的暮风吹得慕世琮的战袍猎猎作响,他冷着脸端坐马上,剑眉星目,卓然绝尘。他紧抿的薄唇冷峻刚毅,他炯炯的目光如一只黑豹,不动声色地望着退入流沙谷中的西狄残军。西狄元帅秋蒙血染战袍,横刀策马,立于谷口,与他长久对望。漠连山峡谷内的风越刮越大,奇伟嵯峨的高山上有几只飞鹰掠过,似在盘旋观看着这场生死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