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54)

作者:同消古

她醒了,他也睁开眼睛。

严阙的情绪没有方才激动, 淡淡向外瞥一眼, 他们已跨过京师地界,一夕之间, 乱党横冲, 再回去已经不可能。

李息把水囊递过来:“喝一口吧。”绝望萦怀, 严阙沉默地别过头去, 李息将水收起,平静道:“入晋地后你自可把我打发了,犯不着因为生气委屈自己。”

“我没生你的气, ”严阙双眼失神,音色也寡淡无波,“我知道你的考虑是正确的,我当时如果回宫, 很可能遇到乱兵, 他们认出我,会将我截到洛阳,认不出, 就会杀了我。”

李息微有意外,轻轻点头:“你能想明白就最好不过了,放心,我们目前还算安全,出来时丞相给了我信物,入城之后拿给城主看,他就明白。”

“但为免被人识出身份,一会儿我们先…”

“你决定吧,”严阙打断他,恹恹道,“我不想听你说话。”

李息:“……”

她都这么说了,李息当然不会再受累不讨好,“嗯”了声,也将脸扭至窗外。

车外喧嚣不断,车内的时间却好似凝滞了,车夫将头探进来,问:“二位可在前面的小镇落脚?”

李息去看严阙,严阙视若无睹,李息心中一气,对车夫道:“你看着办吧。”

车夫:“…”

又缓行进一阵,严阙的声音突然从对面传来:“李息,你知道吗?我梦到过你。”

他不禁看过来问:“在梦里我是什么样的?”

“是太监。”

李息:“…”

他面色铁青,她分明就是用言语在发泄不爽,他不仅信以为真,还顺着对方的思路去问。

更加令李息懊恼的是,他竟然有一瞬间真的想知道,自己在别人梦里是什么模样?简直疯了。

但想到这种时候也实在没必要跟个小姑娘置气,他到底年长人家四、五岁,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而对面的严阙,对李息的思量全然无知,她说得都是真话,便本能地认为,对方不会多想。

一路无言,车子也没有停。入夜后,终于抵达中途的小镇,二人在一家客栈安置好后,又外出买了几件老百姓的衣裳,所幸远离华京,还没人认出李息身上的禁军制服。

翌日清晨,改换装束后再次上路,又这样往前赶了四五天,忽然有一大批流民涌入,听口音也是从京师方向来的,其间不乏有谈吐不凡的落难贵族,李息冲他们打探北府军的消息,那人只道:

“确实有见过他们入城,但是后来都消失了,多半被乱军全歼。”

李息心头一阵,却也明白偏听则暗的道理,遂对严阙道:“未必像他们说的那样,我们在这里停留三日吧,有什么消息就都传过来了。”

他以为,严阙会哭会闹,甚至失去理智,不料这次她话很少,连反抗也没有,只说:“好。”

时间从指缝流走。

第一天,乱民大量涌入,带来的消息真假参半,然而针对北府军的传言,却是出奇地口径一致:只见入城,不见出城。

第二天,有位大叔见严阙神情恍惚,马上会意,安慰她说:“姑娘有亲人在军中吧?你别气馁,我虽然不晓得他们为什么消失,但是京中没有发生大规模屠戮,你往好处想,会回来的。”

第三天,连乱民都少了,他们在此地多留也无益。

严阙沉默地整理行囊,连门也没关,李息在外面叩门,站了片刻,才道:“可以再留两日。”

他是害怕严阙太失望,因而做出妥协,但严阙听后没有回头,声音隔着背回他:“不用了。”

从目前所处的镇子抵达下一处落脚点,需要翻越一座不算低矮的山丘,他们只能放弃车驾,转而步行。

严阙到底曾是娇生惯养的公主,如今身条抽长,也不过是未满十六岁的少女。像眼前这样的悬崖峭壁,李息攀登起来都费力,更遑论是她了。

但让李息意外的是,她一个“不”字也没有说过,静静地跟在他身后,穿过丛林荆棘,每踏过一片泥沼,他就留下一列脚印,她则将自己的足复又踏进他的足印中,艰难前行。

入夜则息,天明则行,严阙安静得不像话,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山中数日,已不知山外光景。这天,有朝阳从树叶缝隙射了进来,落到溪流中,春光被泄了一地,是难得的好天气。

最忆是少年,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河水清且涟。

蓦地,严阙鼻头发酸,泪水决堤。

所有感知,也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重归身体里,没有次序可言,如果非用语言来形容,它们是,悲伤,悲伤,悲伤。

严阙缓缓地蹲下身子,每一个呼吸,都令胸口盾盾发痛,她哭得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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