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匣香(87)
她痴痴地望了他好久,自己的这份情丝只怕今生与齐公子无望了……
白月茹小姐走了之后,齐鬙殷缓缓睁开了眼睛,原来白小姐走进来的时候,他便惊醒了,只是梦中以为进来的是鲁晓颦,他希望这梦能够长一点……
他也知道白小姐的一片痴情,他并非真的厌弃她,只是他的心很小很小,只够容得下鲁晓颦一人。他所做种种只是希望她知难而退,不要为了他这样的人耽误自己。更何况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他哪有半点闲心儿女情长?
他眨动狭长的丹凤眼,眼中浮晃那些牵动着的记忆,少年时娟秀的脸庞随着时光的推移变得线条刚硬,更多了些沉稳。
他又想到自己何尝不是多情?自古深情空留恨,情爱二字总是难以说得清楚。他忽而想起少年时自己常去鲁晓颦的学校为的是见她一眼,他守在门口看见她家的汽车路过,她望着他忽冷忽热,自己却总是不知疲倦。年少时期的颠狂被成年时的平和替代,却又常常忆起从前的悸动……
他越是靠近她,她越要远离他……在鲁府时崔妈妈总是保护她,生怕她遭罪。晓颦她娇生惯养,从未吃过苦……那些年她也捱过了,晓颦一个人带着孩子很苦吧……
鲁晓颦虽压抑待自己的深情,他却知道他们彼此的心里牢牢地牵挂着对方……
齐鬙殷想起自己的妻子和从未见过面的孩子,脸上稍微添了些温色。冷不防想起鲁晓颦已经不在了,寸肠寸断地疼着,眼角又重现出压迫人的冰冷。
逝去的需一一讨要回来,如今他已经不再是稚嫩怯懦的自己,而是有担当的男人……那几天他终日昏睡、沉思,家人以为是他伤得重,实际上是他不愿面对现实。
他伤口痊愈之后,家人才敢告诉他二叔公被杀害的事,他几乎跑着去了城门,他亲爱的二叔公已经不在那里。日本人连具尸体都没给他们,就随手扔在尸体堆叠的土坑里……
白云滚滚,多少无辜的百姓惨死在侵略者的屠刀下?他们给自己的私欲冠名为“大东亚共荣圈”……好一付狼子野心……国恨家仇岂是一笔能够清的?他悲痛地望着城门,怀念对自己谆谆善诱如何做人的二叔公,他想起他常爱引用《了凡四训》中的话“商罪贯盈,如贮物于器”告诫自己。
也是二叔公教会了自己经济商贾……
“北向争衡幽愤在,南来遗恨狂酋失。算凄凉部曲几人存,三之一。”①他心中之痛谁人能与他一样的体会?
在异国他乡漂泊十九年,他已三十有八,而今城池已破,家也没有了……
那天齐鬙殷从城门又走到了槟城海岸,在来回不停地独步中释放一直郁结的伤痛。他想起了自己在医院里做的那个梦,梦中二叔公来和自己说的一席话:“孩子啊,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做一名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二叔公的话自不敢忘记。
齐鬙殷望着停泊的船只,海面倒映晚空里的霞光,像是漂浮着的红色朱槿花,抖动浮冷的残光流泻而淌的铁锈红。日本人对当地土著实行怀柔政策,仅单挑华侨迫害,在他养伤期间,他的几位朋友相继被残害致死。在这悲世中人们走完了一个苦痛又迎来一个苦痛,什么时候才能走尽?海水波澜无意解答他心中的疑问。
民国三十二年的春天,南洋华侨虽然身在异乡心却牵在祖国。他们有的回到祖国的怀抱积极参战,有些人捐资捐物。日本人认为南洋的华人皆是抗日分子,对华人的迫害变本加厉,南洋的成功人士更是在他们迫害的名单上。白老爷自知日本人不会放过自己,强拽着女儿和自己一道离开槟城,白小姐强扭不从哀求父亲让她留下。
争执间白老爷生平第一次打了女儿一个耳光,他气得双唇抖动道:“我就没有见过你这么不孝顺的孩子!我已经老了,难道你就为了一个男人一点不顾念你老父亲的感受吗?”说完白老爷竟然老泪纵横,他想起自己的亡妻阿珍,他在妻子临死前答应要好好照顾女儿。
他是拉扯女儿长大的鳏夫,出于对亡妻的怀念和对女儿的疼爱,他没有再娶,仅仅是怕续娶的人对孩子不好。他也怕自己重娶之后,有了孩子会减少对白小姐的疼爱……可……这孩子一点不懂事,成天为了齐家的孩子弄得自己痴痴傻傻……
他打她,痛在心里呀……
白小姐从没有见过父亲如此生气过,她也知道如今战火纷飞,稍有不慎性命堪忧,父亲是为女儿的安危担忧。白小姐陷入两难中,她心内惦念安太太和齐鬙殷,可是她也是白家的女儿,她望着父亲斑白的双鬓意识到多年对父亲的亏欠:“父亲老了……我不该让他总是为我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