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匣香(82)

作者:烈驹

民国三十年,即一九四一年的冬天,马来大桥响起一阵爆炸声,浓烟滚滚直上云霄,不久之后槟城的大街小巷纷纷传说帕西瓦尔的节节败退。

“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被击沉,这下日本人更猖狂了,只怕马来西亚的局势也严峻咯……”齐哲程放下手中的报纸对坐在自己下侧的齐鬙殷说。

今天齐鬙殷是特意来看他这位二叔公的,齐哲程岁数虽然大了,身子骨还很硬朗。从前他每个月回北京一趟,现在也去得少了。

齐鬙殷坐在花梨木椅子上望着手上的怀表愣了会儿神,自从听说鲁晓颦和孩子遭遇不测后,他多了些心事,常常坐着便游神到了别处……忽听齐哲程喊他,他抬颌带有歉意地望向二叔公。

“我知道……侄孙媳妇的死让你心情沉痛,人死不得复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要想开一些。”齐哲程见侄孙魂不守舍知道他的心病,他从茶几上端起一杯茶润了自己的嗓子问道,“鬙殷啊,你真的不打算续弦了吗?你母亲前几日还跟我提到这事……”

“二叔公,国恨家仇……我的心中再无情爱。”齐鬙殷收好怀表道,他的脸上除了时隐时现的哀痛看不出多余的表情。

“虽然隔代,不过你这孩子的性子倒有几分像我!”齐哲程叹息道,“如今只盼望驱逐尽侵略者,还我河山。鬙殷啊,你要多照顾自己,你这样没日没夜地操劳,迟早会弄垮身体……”

“二叔公你放心,我心里有数……”齐鬙殷深知二叔公是关心自己,勉强地露出些微笑。

齐哲程想齐鬙殷的心病恐怕是根深蒂固了,不免的有些心疼他,他打量起侄孙儿,鬙殷愈加的消瘦了。

“如今局势紧张,布匹生意恐怕也难以做下去了。”齐哲程抬腿端了几下衣袂,忽而忧心忡忡道。

二叔公的担忧不是没有根据的,日军在马来西亚海岸的突袭正是拉开东南亚战事的开始……

此刻种植甘蔗林的白老爷也在忧心忡忡中,他从甘蔗林赶回来,没有看见女儿的身影。

“月茹!月茹!”白老爷站在客厅冲着楼上的白小姐喊道,他烦闷地抽着烟斗,早上报纸上刊登的一则新闻,让他有着不详的预感,他来回在客厅走了几步,早听在中国的朋友们提起日军的野蛮、凶残。

他担心自己的孩子,白小姐是他和过世的妻子唯一的孩子,是他的掌上明珠。妻子阿珍过世前拼足了一口气嘱咐:“一定要好好待她!”

齐哲程前段时间和自己无意中碰见,他望着槟城码头道:“大风要来了……”

白老爷深知他话中的含义,也望向远方道:“骨尽踏街随地痛,泪倾涨海接天哀。①”

白老爷和齐哲程一样痛恨侵华的日本人,他虽在槟城却时刻惦念中国的同胞,他们的骨子里流淌相同的炎黄子孙的血液,他也同样秘密地资助远方的故乡抗日。

他不怕死却怕失去宝贝女儿,白老爷想到这里又喊了几声白小姐,白小姐却一直没有应声。

阿娣袭了一身的白衣,踩着黑色布鞋。小心地端了一杯红茶出来,烦躁的白老爷看见她问道:“小姐呢?为什么喊了这半天没有声音?”

“老爷,小姐一早去了丝绸布匹店的齐老爷家中给安老太太请安去了……”阿娣见白老爷问她,一五一十地低声轻语答应道。

十九年过去了,生为“峇峇娘惹”的她依然梳着油亮的大辫子,如今她和白小姐一样划过了青春年少时期,岁月的痕迹停留在她立体的脸庞上,让她的颧骨变得更高,眼窝也下陷得更为厉害了,只是她很少注意自己样貌的变化。

“唉……又去齐家啦……”齐老爷听到阿娣的回答,不禁深深地叹道。

他不知道齐家小子使了什么妖术让女儿铁了心地要和他一起,即使无法白头偕老,也要守在他身边,一天天地任由光阴飞逝,把自己熬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这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呐……

白老爷想起齐鬙殷有一肚子的气,女儿也是偏偏不争气,腆着脸倒贴……

白老爷一生气忘记了本来想要说什么,他打开收音机拿掉嘴上的玛瑙玉烟斗搁在一边,坐在沙发上翘起一条腿闭上眼睛,听起了《红豆相思》②,只听歌中唱道:“莺声惊梦残,晨起懒画眉。”

白老爷想这大约是根据金昌绪的闺阁诗《春怨伊州歌》“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声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的诗句演化而来。

他忽而想起自己可怜的女儿……

“月茹这孩子也不知道像谁?也或许是像我吧……”白老爷无奈地想道。

安太太正和白小姐一道站在天井上欣赏齐鬙殷种植的兰花,两人指着抽出玫瑰红花穂的墨兰有说有笑,白小姐看每一株兰花叶片新绿,不染一纤凡尘,料想齐鬙殷下了一些工夫去养。没想到齐公子如此爱兰花,她曾听快嘴的秋胭提过齐公子有一块绣有兰花的帕子,是当日他的中国妻子与他的定情之物,自此之后,他便爱上了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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