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物理学家(140)
后来的事不是秘密。Karl那天见过我之后和穆勒教授单独相谈,最终被破格聘任为柏林大学天体物理研究所终身教授兼副所长。
至于我,我未及知晓这个决定时,已然选择留在柏林大学。
没想到这一留就是六年,也是颇不容易的六年。
无数个日夜里,我和Karl把呕心沥血研究的理论模型推翻、重塑,甚至是共同署名的文章也不是一经发表就得到国际会议的认可,而是被质疑、再被质疑。
我们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幸而Karl有异于常人的冷静和耐性。每当我思路太开阔做不到细致严谨,每当我情感充沛有太多得失,Karl的沉稳都给予我足够的配合和支持。
曾经希望自己一鸣惊人的想法,在这六年的合作中慢慢沉淀下来。我的内心越来越从容,平和。
只是这一次,当得知被提名普朗克奖章联合候选人,我实在压力极大。而我一旦压力过大,神经衰弱的老毛病便会发作……恰如很多著名的科学家患有精神疾病,我也如此,否则也不会导致现在的纰漏。
真希望能够来得及挽回。
不过,不论最终是否得奖,我都会看淡得失。惟希望自己和Karl多进步一点,把那些悬而未决的课题多解决一点,才算是为基础物理做出微薄的贡献。
……
大抵太疲惫,我终于勉强睡着,但是也没睡着多久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父亲问,他之前问我的问题有无答复。
我回忆了许久,方才记起父亲曾经问过的问题:我在设计椎间盘假体时,有没有考虑腰椎间孔的特殊性?
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腰椎间孔是神经管的出口,在解剖学没有明确的边界。如此一来,腰椎间孔的孔径和面积并不是恒定不变,而是随着腰椎的运动不断变化。换言之,腰椎做前屈、后伸、侧弯、旋转等动作时,椎间孔或扩大,或缩小,从而挤压假体。
但是挤压假体的程度如何,以及挤压假体产生什么后果,医学临床上没有界定,实验也从未涉及,我并不清楚。
我只能建议父亲先开始测试。等到测试有结果,我们再商榷。
父亲察觉到我呼吸不畅,问我是不是哮症复发。我本想含糊带过,父亲却对我日夜颠倒无休无止的状态表达不满。
也对。在父亲眼里,我没有女朋友,也从不和异性约会,总是和Karl形影不离凑在一起做学问,就算是工作狂,在某些方面也有些违背人情常理。
我无奈地笑了,和父亲简单道别便挂断电话。
我尽量集中注意力勘正文章错误,但始终难以投入。Karl感觉到我的不对劲,淡声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医院有些问题。
Karl知道来龙去脉,微微颔首说不急一时,往后有空他会帮我想想办法。
我闻言抬头,仔细看一眼对面的Karl。
平安夜已至,年轻男女都在约会。只有他和我留在冷清的办公室,和枯燥无趣的理论打交道。
我静静地凝视他一会,用不经意的口吻问他一直很受女性欢迎,为何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相识六年,我俩从不谈论私人感情。首次谈到这个话题,我以为Karl不会回答,没想到他一边替我做勘误,一边漫不经意反问:“你呢?你也一直是一个人。”
我吞吐,Karl抬眸看我:“莎夏喜欢你,你知道吗?”
莎夏,是那个有着漂亮脸蛋,性格又可爱的波兰女设计师。
莎夏究竟喜欢谁,我不知道,反正她有事无事常来柏林大学接近我和Karl,甚至听说我们提名普朗克奖候选人,便发挥奇思妙想设计了一枚精致的领针送过来——至于确切送给谁,这又是无解之谜了。
我沉默许久,忽如其来开口:“万一莎夏喜欢的人是你,你会和她交往吗?”
Karl以为我在闲谈,不假思索摇了摇头:“我对女性不感兴趣。”
“那便是对同性感兴趣?”
那一刻气氛变得微妙不同,Karl从纸稿里抬起头看向我。
他的眸子向来深邃沉静,但在那时目光微动,似乎笼上一层薄薄的讶异。末了他又低眸回溯纸稿,轻轻浅浅扬了扬唇角:“好了,不要揶揄我。”
我欲言又止,内心怅然。
如今Karl离开办公室,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写下这篇散记,胸口依然空落落。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性取向。因为这不重要,我只是Karl的同伴,我和他能做的只是物理学科研究。
但是,一想到Karl终有一日会遇见让他倾心的女子,接着娶妻、生子、养育下一代,我的内心便说不出的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