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52)
他想起当年“南北寻”起的那个卦,水火既济,不利于家,还是要把人送走为妙,然而到底是亲生女儿,怎么送,往哪送,都得费思量。
可巧这时来了个苏锦瑞。
宋金桂临去苏家那晚,老宋本是有心想给女儿讲点在大户人家为人处世的道理,可还没进房,就听见她在哭,哭声凄哀,仿佛明日不是要去做工,倒像是要去上刑场。
老宋的脚步就进不去,他无奈地想,去苏家做工是多好的事啊,哭什么呢?苏家大小姐亲自寻上门来,说请女儿去养花,首先就给足了体面,加上商议工钱又丰厚,还有寒暑补贴,四季衣裳,到哪去寻这么好的工?说出去又好听又妥当,跟着大小姐也惹不了闲言碎语,家里省了麻烦不说,还给家里多添了进项。养了这个女儿十来年,终于开始有所回报,这样的活计旁人求都求不来,怎的轮到她头上,却只有哭呢?
老宋还有一层不好说的心思,金桂进苏家门,凭她的长相,若福气来了攀上任一位老爷少爷,都好过总好过在街面上寻个贩夫走卒,也算没白白地浪费老天给她那张脸。
这点攀高枝的心思原该旁敲侧引,或由当妈的亲自去说,可他只开了个口,自家婆娘便含了两泡泪一言不发,老宋见惯了她撒泼哭嚎,突然来这么一手,反而应接不暇。他疑心婆娘瞧不起他卖女,骂:“我有那么眼浅,我是为大妹好。你看大妹生得那样,便是不想招蜂惹蝶,那狂蜂浪蝶自己就会往她身上扑,怀仁巷从巷头到巷尾,哪家门楼能受得住?真要有点什么冬瓜豆腐,算谁头上?人家只会骂她不检点,品性差,骂我们姓宋的养了一个□□。”
他婆娘落泪问:“怀仁巷消受不起她,难道东山西关那些大屋里,就有她能呆得住的地方?是什么人就有什么命,硬要人穿龙袍扮太子,像吗?”
老宋一下哑了,他摸了摸脑壳,顿时茫然起来。他对于大户人家的理解,实际上也只是停留在两扇厚门偶然一开,瞥见中间那道富丽堂皇的风景。都说她们穿金戴银,裹绫罗绸缎,出入坐黄包车,怎么看都是享福,总强过起早贪黑在家做家事,在档口帮干活,还得应对四下流里流气不务正业的地痞无赖。他轻拍了下床板,折中道:“她去苏公馆做活,还不定会怎么样,总之你让她心里有数,要真有人看上她,还是不要太犟的好。”
“我才不去讲,要去你去,我不卖女!”
“要有那么一天,由得了你?”老宋半是鄙夷半是悲哀,“那就是她的命,你也说了,什么人什么命,注定的。”
也不知俩夫妻这番话是不是教宋金桂听了去,第二日宋金桂去苏家,抱着包袱,眼睛哭肿,面如死灰。她将攒了许久的灰泥扑满摔了,将里头的大钱尽数交给亲妈添家用,又把自己舍不得穿的两件细布褂找出来给了两个妹妹,再拿出苏锦瑞预支给她的工钱塞给亲爹,低头说:“给阿弟们上学堂使。”
老宋嗤笑:“阿爹也知道上学堂是好,可好也得分人不是?家里就这个光景,哪还有闲钱让他们学那些个不顶用的东西,还不如让他们安安心心在档口做学徒,学养花种树也能混碗饭吃……”
宋金桂猛地抬头,哭肿了眼眶竟有目光凄厉:“让他们上学堂。”
老宋骂她:“上学堂有鬼用?学堂不用学费?不用书册费?学了又怎样?现在还有秀才举人考来光宗耀祖?”
宋金桂像没听见,执拗地道:“让他们去,学认字,学道理,学做人,学什么都好,学了就不会像我,不会像阿娘,不会像阿爹……”
她懦弱了十几年,头回在父亲面前清晰地坚持自己,老宋听得心烦,举起手想给她一巴,手停在半空才想起大妹从今日起是要进苏公馆了,照规矩说,给人家做妹仔的女孩,往后要打要骂也轮不到他了。老宋莫名有些心颤,手就打不下去。他回头,几个小的都含了泪,忍不住的孩子偷偷拿袖口擦脸,不敢哭出声,最小的男孩懵懂地摸着一根拨火棍,递上去说:“大姐,你带着它,用得上。”
他虽然最年幼,却已经晓得些事,知道这个大姐生得最靓,出门上街,也最需要保护。
宋金桂骤然间呜咽出声,上前抱着小弟哭成一团。
老宋只得上前把他们分开:“又不是再也见不到,哭什么哭,家里财气都叫你们这群败家的哭没了。快走,头一天上工不早些去,人家要嫌你没规矩。”
他虽恶声恶气,手下却没真使劲。他扯着宋金桂上了路,一直送她到了苏公馆侧门。父女俩从西楼夹巷那道门处通报了,半日都不见有人来领。宋金桂抱着粗布包袱神情呆滞,与父亲两人沉默以对,冬日难得有点滴阳光凄凄楚楚从厚云层中洒落下来,落在宋金桂白皙的脸上,给脸上的细微绒毛镀上些许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