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40)

作者:吴沉水

那群少女如受惊的小鸟一下四散,当中围着的人就显露出来。苏大老爷仔细一看,竟然是好几盆修剪得精致可爱的桂树盆栽,栽在青陶花缸里,枝叶修剪得整齐,郁郁葱葱的,冬日里显得生气勃勃。更难得的是枝头缀着一簇簇金黄色花苞,娇艳柔嫩,那香气便是从那而来。

南粤之地,金桂本随处可见,栽种简单,花期又长,开的花清香沁鼻,花瓣能泡茶、制香、做点心,又好看又好用,真是最实惠不过的一种植物。省城内的人家多有栽种,实在没什么出奇。可这几株金桂奇就奇在隆冬时节还能打花苞,也不知栽种的人使了什么巧法,花了多少心思。

苏大老爷见了不知多少新奇玩意,几盆花而已,他也不放在心上,刚要走过去,没两步远忽而听见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他转头一看,却见两张少女的脸自花旁转了过来,一张明媚,一张娇柔,仔细看,这两人的眉眼间竟然有些许相似,一样的美眸善睐,一样的眼波流转,只衣着气质天差地别,故一人是大家闺秀,另一个却是小家碧玉。

苏大老爷霎时间有些恍惚,脑子里有一闪而过的情形,似曾相识,却又真假难辨,仿佛是在很多年前,他也曾遇见过与此相类的一张少女的脸,那样容貌精致,举手投足仿佛蕴含无穷尽的韵味,他甚至能记得起那个少女当时穿的碧绿绸袄,盘扣一直扣到下颌骨,衬得一张脸素净小巧。她的袖口绣着一圈嫩嫩的小黄花,花瓣简约,不是玉兰、不是藤萝,更不是蔷薇一类,那是什么花来着?

想了半日,他忽而忆起,那是金桂。

舒展开的金桂,一小朵一小朵,五瓣花瓣,点缀着橘色花蕊。

可自己是怎么晓得那就是金桂呢?似乎是在很久以后,新婚缠绵,大红顶账之下,他拉着那女子的衣袖闻那上头熏的香,又仔细端详袖口绣样,好奇问:“你绣的?是什么?”

女子不答,只咬着唇笑,他有心逗她,便说:“迎春花?雏菊?不像,难道是野花?”

女子不依了,娇嗔道:“你才绣野花,这是金桂。”

“为何不绣花儿雀儿?我有个表姐女红针线甚为了得,绣了一顶帐子,上头有一百种鸟,个个栩栩如生,就像活的似的,下一刻要飞到人肩头叽叽喳喳。你会绣那个吗?绣一个咱们也挂床上。”

女子恼了,一把扯过自己的衣袖:“我又不是你家的绣娘,想要百雀图自己拿钱买去。”

他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好端端的她为何就生气了,问了半日,女子也不肯再睬他,后来又被他发现,原来她在背地里拿针线匣里的东西出气,好好的白绫段都给绞成一段一段,仔细看,上面描的竟然也是花鸟,仿的是南宋的小品画,横枝遒劲,一只雀儿俏立其上,比之传统的百雀图,意境高下立现,可惜的是,哪怕只是绣了一点点,也瞧得出那上头的绣工不敢恭维。

新妇原来不擅刺绣。

他暗骂自己糊涂,女子虽出身小商贾,可那家人宠女儿却是出了名的。新妇自小娇生惯养,长这么大,只怕拈针动线的次数还没几次,家里人个个偏疼她,想来也无人逼她下苦工学女红。出嫁了怕人笑话,她便在袖口上绣与众不同的金桂,那花样既简单又别致,属于取巧,可也是一片兰心蕙质。

偏生他不明就里,一下伤了她的心。

为了弥补无心之过,他哄了新妇许久,又亲自对外宣讲舍不得内人动针线伤眼睛,从此不许人拿针线烦她,又花钱在东楼里雇了专做刺绣的绣娘,新妇描花样,选配色,再由绣娘绣上,穿戴出去照样体体面面,漂漂亮亮。

那时谁人不夸她好福气,谁人见了他们夫妇,不夸一句男才女貌,璧人成双,谁人背地里说起他们俩,不赞一句神仙眷侣,如胶似漆。

苏大老爷原以为这些年已修得淡泊如水的心,被突如其来的往事猛地刺痛了一下。

那两个少女见到他,一个深深垂下头,另一个诧异地扬起眉,眼神亮如出鞘宝剑,酷似生母的感觉瞬间被破坏殆尽,苏大老爷不无遗憾地想,大太太在她这个年纪时,绝不会这般锐利地直勾勾看人,她只会飞快地瞥一眼,再羞怯地将视线转到别处去。

可惜了,柳眉凤眼樱唇,本就该配贤良贞静的性子,那才叫相映得彰。

“父亲,您来了。”她笑语盈盈地超前走两步。

苏大老爷这才惊醒,认出这是他的大女儿苏锦瑞,那另一个呢?

苏锦瑞给他解惑:“这是我才请来的养花能人,她父亲您也晓得的,就是咱们家园子帮衬了多年生意的老宋,您别看她年轻,侍弄花草可有一手,喏,这四盆开在隆冬的桂花就是她的手笔。不仅如此,她还会养兰花,我不是想着祖父园子里就缺个弄兰花的高手吗?这才好说歹说,说动了老宋把他大妹借咱们家用一用。她可不是来咱们府做丫鬟的,而是做独一份的顾问,只管暖房里的名贵花卉,不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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