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3)

作者:吴沉水

二姨太讲那些旧道理,从来都不直白讲。比如她要嘲笑苏锦瑞穿硬头皮鞋的派头,从不直说女子家穿硬头皮鞋像男人,而是要拿她下楼脚步声梆梆响作伐。她会挑个亲朋好友上门的日子,先不提苏锦瑞,专等对方说到儿女经了,这才摆出无奈的笑样轻声细语说:“哦,你问我们大小姐啊,挺好的,怎么个好法啊,好到时隔三日,要令人刮目相看呢。要我说啊,这女子读过洋学堂的就是不同。哪,我们大小姐如今也晓得怜贫惜老了,怕阿秀女脚底板大踩楼梯不敢用力,自己先穿硬头皮鞋踩楼梯板同她做个示范,你们等下听,梆梆梆梆,下楼声是不是大声过街上敲梆子的?”

阿秀女是苏锦瑞贴身的女佣,她本是珠江边水上人家,家里要拿她嫁人换钱银,她自己拿主意自梳,提了包袱进城找活做。二姨太看中她有力气,原本是雇来做粗活,没曾想她同苏锦瑞投缘,倒成了照料苏锦瑞的大丫鬟。她天生一双大脚,做鞋都要比旁人费料,当初上苏家找工时,特地借了一身干净衣裳,偏偏底下鞋子露馅,三个脏兮兮的脚趾头顶在外头。这件事被二姨太太讲了又讲,心情好时她会说:“好在我怜她后生自梳不容易,不嫌她一双大脚吓死人,雇了她进我们家,吃饭吃粥也算好歹有个事做不是?”心情不好时,或者被苏锦瑞气到了,她不好同大小姐吵,转身却拿阿秀女出气:“要不是我好心好意,放着好人不用,专门给你留碗饭吃,哪轮到你今日来气我?所以说好人勿做,做了人家也不领情,指不定就倒打一耙来气你,气死你她就安乐了。”

阿秀女的典故在二姨太太手里花样百出,但万变不离其宗,句句都意指苏锦瑞。这法子早先还有用,苏锦瑞还小脸皮薄时,一听这样的指桑骂槐,多半能被气得又羞又臊,举手投足愈发拘谨,生怕在仪态上让人指摘出半点错。可这两年苏锦瑞上了洋学堂,这些旧花样遇上新时髦,不知不觉间便不那么管用。可二姨太却不明白这里头的关键,只以为苏锦瑞大了脸皮厚,又学了外头没羞没臊的洋学生做派,这才不拿自己的指桑骂槐当回事。她就如多数旧式女子一样,只晓得这个时代不同了,却不明白这时代到底怎么个不同。她不懂自打苏锦瑞入了洋人办的培道女中,她与自己的较量,已俨然上升为新时髦与旧古板的较量,而托民国肇造、革故鼎新的福,苏锦瑞已然占了先机,二姨太再要来重施故技,只能适得其反了。

这一日,二姨太挑着苏锦瑞在家的时候,特特约几个亲戚来摸牌。她一边摸着象牙麻将,一边估摸着苏锦瑞下楼的时间,笑吟吟地与同桌的太太们大谈旧式女子的好。在她的描述下,旧时的小姐们一个个娴雅贞静,举步无声,落箸无响,既有举案齐眉的贤能,也有弄墨吟诗的才华。且讲究含胸低眉,一双金莲小脚,裙摆纹丝不动,风流仪态那是自不待言。

结论便是一句:可惜哟,如今你们瞧瞧那些女学生。

苏锦瑞在后听了个一句不落,转身回房。二姨太太正暗自得意,哪知没过一会,又听见她下楼的咚咚声,头一转,却见苏锦瑞神情自若捧着份《广州民国日报》过来。

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苏锦瑞却坐下道:“诸位太太打牌无事,不若我同大家念段报纸如何?”

她这么说,旁人自不好拒绝,于是二姨太太便听着苏大小姐清脆的声音朗朗读来一段什么“民政厅长,妇女各界纷纷谴责女子束胸比缠足更恶,提案女子束胸一律罚款五十金”的时文。

二姨太太暗叫不好,正要打岔过去,还没张嘴便听苏锦瑞佯装天真的嗓音问自己:“二妈,这可怎么是好?政府要咱们女子不束胸,大方天然才好,可我刚刚听你却讲含胸顺眉才是女子之美。哎呀,我一个女孩人家到底听哪个好呀?”

她再接再厉道:“不如这样吧,我姑且听你的,不过麻烦你要给定我五十块防身,万一被抓到,我也好自己给罚金。”

二姨太太的笑登时僵在脸上,苏锦瑞放下报纸还不过瘾,又加来一句:“哎,这也怪不得姨太太,你都是旧时代过来的人,哪里懂这些呢。”

“旧时代”三个字气得二姨太太心肝肺同时烧起来,她是不明白何为新,何为旧,可却听出了老古板、不合时宜的意思。

可她怎么就不合时宜了?想当初她做闺阁女子时,描花裁衣,首饰绣鞋,哪一样出去不是人人称道,姐妹们竞相模仿?进了苏家门后,她何曾在吃穿上落人一步?英吉利的洋布、法兰西的钟表、缅甸的翡翠、锡兰的宝石,她比省城哪家正头太太少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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