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17)
无所适从,却又亟需去适从,叶棠憋着满腔的闷气,却往外撒不出一分。
“二哥……”
叶棠抬起头,妹妹怯生生地问:“晌午,你想吃干的还是喝稀的……”
“哎呦,什么干的稀的,家里米缸都要见底咯,还能吃饭喝粥挑挑拣拣啊?”叶大奶奶嗓门一下又上去,“小姑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还当这是从前叶公馆哟,少爷小姐的,能有口吃的不错了!”
“得了你少说俩句……”
他哥一句没说完,又被叶大奶奶呛了回去,豁出去一样嚷:“我怎么不能说了?我说的不是实情啊?你要能找个事做,家里但凡有个营生进项,我还用发愁么?一家几张嘴,都等着吃,吃了这顿下顿咋办?还吃干的还是喝稀的,我看都别过了!”
屋里的孙少爷适时哭了起来,叶大奶奶一时痛快,见叶家人都脸色难看,自己也有些尴尬,她忙借坡下驴,顺势进屋看孩子,留下兄妹三人面面相觑。良久,叶大少爷清咳一声说:“我,我明日就出去寻个事做……”
“人生地不熟的,你怎么找?”叶棠打断他,“还是我去,我好歹比你路子广。”
叶小姐红了眼眶:“我瞧左邻右里也有女子做工的……”
“想都别想,这成何体统!”叶大少爷呵斥了一声,“我就算饿死也不靠妹妹养活。”
叶棠附和地颔首,叶小姐叹了口气:“要是咱们家在省城有路子就好了。”
“咱们也不是没有……”
“要去你去。”
“我琢磨着,这还真不能我去,得你去。”
叶棠皱眉。
叶大少爷清咳一声,不自然地道:“别多心,我没你嫂子糊涂,你那个玉牌,就算真个是当年老太爷辈订姻亲的信物,到咱们这也万万不能提。自古成婚讲门当户对,苏家高门大户,咱们把这婚事一提,便是往死里得罪人的事,真正划不来。再说了,省城不比咱们惠远,惠远那民风淳朴,父母给女子订婚,若女子嫌贫爱富,那是要被人唾骂一辈子,咱们仗着理敢娶,他们也不敢不嫁。可这边……”
他嫌恶地皱眉:“这边风气大异,圣教祖训早就坏了,你瞧瞧满大街女子多学洋人,抛头露面,不知廉耻居多,连报纸都教女子不缠足不裹胸,简直不雅鄙陋之极!那什么苏大小姐,定是自幼上番鬼学堂的,岂是肯安于居室一流?咱们叶家家风清正,可断断不能娶。”
叶棠对他哥的论断不以为然,道:“那你还让我去。”
“不谈嫁娶,可谈的多了!”叶大少来了精神,“不是让你跟穷亲戚打秋风似的上门,是让你不卑不亢,上门凭这块玉牌执晚辈礼拜见长辈,你有学识,接触的新学比我多,为人又不畏手畏脚,你去没人敢小瞧你!聊得好了,再随意说咱们现下的境况,无需你多言,苏家人闻弦知雅意,定会晓得怎么做。到时候有苏家照拂一二,总比咱们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强……”
他一句话没说完开始剧烈咳嗽,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病态的红晕,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却瘦削得颧骨高耸,一路上吃的风尘仆仆,到眼下还没缓过劲来似的。叶棠还记得大少以前不谙世事的清贵模样,曾几何时,这位只晓得读圣贤书做两首酸诗的大哥,居然也讲得出这一番识时务的道理。
叶棠环顾四下,赁来的三间房团团挤着一个狭长的客厅,青色描兰花的瓷砖铺着,喇叭花状七彩玻璃灯罩摆着,墙上从伊犁带来的字画挂着,可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屋里的穷酸气。唯有靠窗挨着一张小书桌,藤椅上搭着一张狐皮拼的褥子还算看得过眼,这还是以前在北方攒下的几张好皮之一。八仙桌上放着白纱罩,底下是碟从巷口买的咸酸,就粥就饭都可,荤菜也不是没有,一碟白饭鱼拿油煎过,妹妹但凡多夹了一筷子,嫂子便要拿眼皮多夹她倆眼。
这日子过成这样,怎么看得出,他们是当年诧叱十三行叶大行商的后人。
叶棠没有再犹豫,转身进自己房间,从抽屉里摸出一直没舍得动的钱袋,从里头摸出两块大洋,上街买了四样点心,步行一个多钟头上苏家南北行去拜见苏大老爷。
果然如叶大少所料,似叶棠这样天生做不来奉承谄媚的人,反倒让有见识的人不存低看之心。况苏大老爷还记着光绪年间苏叶两家的交情,亲自带他上苏公馆给老太爷请安,一进门,叶棠就撞见大嫂嘴里那个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苏锦瑞,他看见苏锦瑞披头散发,一脸凶悍地脱下自己一只木屐,朝她庶母砸了过去。
那一刻,叶棠憋了一天的厌恶达到顶点,他瞥了眼那位刁蛮泼辣的苏大小姐,随即掉开视线,不想再看多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