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14)
但这样的冬天也并不总是冷酷,它也有温情甜美的时刻:秋梨海棠果放屋外,隔一夜便冻得硬邦邦,咬起来嘎吱作响;屋檐下结的剔透冰凌,拗下来直接就能送嘴里,只有股来自天地馈赠的清甜由然而来;小孩子们最爱溜冰坐雪橇,哧溜一下划过几丈远,极速带来威风凛凛的刺激与错觉,能一直扎根在心里头。
伊犁的冷是厚重而充满质感的,通过树梢低垂的冰枝,通过洋洋洒洒气势磅礴的鹅毛大雪,通过纯净到仿佛能令时间凝固的湖水,通过马拉雪橇风驰电掣见扑打到脸上的风霜,通过直观的饥饿,凶残的野狼,还有危险与死亡来体现。人们跟严冬对抗,却也在严冬中体味难得的温情,还有对春天的期望。有下雪就意味着终有一天会阳光普照,有霜冻就意味着终有一天会春暖花开。
全然不似岭南这般,冷得隐晦含蓄,却又无孔不入,重视不起,轻视不得。就在这个令他无从适从的冬季,叶棠正对前路没想出所以然,就见到他哥支支吾吾过来跟他商量:“年底了,你是不是出去跟原先叶家在省城那些世交大户们走动走动?”
光绪十六年,叶老太爷犯了事,叶家举家迁徙,跟着老太爷流放伊犁。叶家一倒,原本依附着他们的那些亲戚树倒猴狲散,避祸的避祸,出逃的出逃,几十年不通音讯,哪个晓得省城里头还剩没剩下?
倒是当初世交的几家大户仍屹立省城,苏公馆、王公馆、潘公馆,有心打听没有找不到的。可当年是当年,眼下是眼下。皇上都退位,大清都玩完,十三行早已不复前清盛况,连地方都一缩再缩,退避三舍,只余下一条十三行路,那路上多少商户来来去去,关张开张犹如灯火明灭,叶家在光绪年间那点老黄历还怎么拿出来讲?
再者,但凡世交走动,照老规矩必得备下四样表礼,可眼下叶家哪来的钱?省城花花世界,花销岂是伊犁可比,千里回迁,那点微博家底早已所剩无几,怎么登门,登了门别人又怎么看你呢?
叶棠只觉憋气得紧,他千里迢迢跟着兄嫂回乡,可不是为了还跟这些旧绅商贾保持什么礼尚往来。大好男儿,就该凭自己建功立业,何屑于先人荫泽?更那堪这点荫泽还是多少年前的,广府商贾自来重利,哪来那么多人情可讲?
叶棠冷声回:“我不去。”
“那我去?”
“成。”
这时他嫂子却开口了,一张嘴便有些藏不住的急迫:“你去能起个球用?难不成你还能停妻再娶?”
“
叶棠沉了脸,定定地瞧着他哥,叶大少爷目光躲闪,支支吾吾:“那不是,我们叶家与苏家,当初老太爷在时就有联姻的意思……”
“老太爷?”叶棠冷笑,“就算老太爷真留下话,那也是前清的事了,眼下是民国!”
“民国又咋了?民国就不认仁义礼信,不讲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他大嫂在一旁插嘴,越说越振振有词,“我们可是有信物的!喏,太太临去前偷偷塞给你的那个和田玉无事牌便是了,小叔啊,你瞧瞧,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嫂子也没让你把东西拿出来弥补家用,为的是啥?就为了嫂子我不忍心耽误了你的金玉良缘……”
叶棠让她给气乐了。
娶长媳时叶家已是七零八落,老太爷过了世,叶家在伊犁惠远城内苦熬,早就顾不上当年在省城风光时那些虚头巴脑的穷讲究。惠远城四平八稳,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四十八条巷,商铺鳞次栉比,商贾云集,叶家戴罪之身,又适逢家破人亡,想要在那北来南往的精明人中东山再起,几乎是痴人说梦。
可叶老爷和太太是从富贵日子过过来的人,被抛到冰天雪地的小边城内几十年,也唯有靠回忆往昔打发现下,好容易攒下的两间铺子,又适逢前些年伊犁陆军协统杨缵绪率革命党人与驻防清军火拼,半条街的铺子被殃及池鱼,焚毁一空,叶家也没幸免于难。正在一家子一筹莫展之际,一个贩骆驼的山西籍商人搭了把手,主动借了钱给他们度过难关。
哪成想那山西佬也是别有所图,伊犁一乱,他想回山西,临行家里却吵了个不可开交。原来正房太太容不下他的妾留下来的女儿,坚决不肯搭钱出力将这小娘养的带回山西老家认祖归宗。兵荒马乱的年景,要给一个偏房出身却娇养着长大的女孩找婆家难如登天。山西佬犯了难,可巧撞见叶家正当龄的大公子。他寻思着,叶家是大粤商出身,俗话说烂船还有三斤钉,别看眼下不行,谁知道日后呢?再加上叶大少爷斯文白净,自己女儿也愿意,于是山西佬便瞒着太太,私下许了五百块大洋给女儿当嫁妆,叶棠父母正是火烧眉毛顾眼下顾不上明天的时候,双方一合计,连轿子都犯不着雇,直接将人从偏院搬到后房,便让俩个年轻人草草成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