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停(285)
同样跟她讲分寸的还有星野丰,尤其她爸出事后,瓜田李下的,他用训斥替代了慈爱,越在乎,越严厉。
可他们成全了自己的三观,她的缺失又该如何填补呢?
她从婴幼儿时期就一直渴望的,来自至亲之人的爱的抚触与抱抱,又该如何填补呢?
肌肤的焦渴像个坑,老也平复不了——
“是我身上太脏,妈妈才不亲我”;
“我的存在是多余的,活该被妈妈扔掉”;
“我要是男孩儿就好了,爸和老师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他们总会离开我,以各种各样的理由”……
诸如此类的念头,更梦魇般纠缠着她斩不断拂不尽。
自厌自弃与自卑,实则始终贯穿着她成长。
转个身她回抱住他,六厘米的身高差,恰够她把脸拱进他下巴颏儿。他下巴颏儿上亦有胡子茬儿,她尽可能克制地以颊轻轻擦了擦。
熟悉的洁面乳味道,相识十载信任的人……
她在贪恋堪堪孳生瞬间搡离他。
“刚刚撞疼你了么?”她面色恢复如常问。
苍海仔细打量着她,说:“还行。”
牵起他的手,她拉着他继续往回走:“对不起——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
“能说给我听听么?”苍海刻意让语气随便一些问。
桑湉自嘲一哂说能啊:“有什么不能的。”
斜刺里传来一阵促急的duang duang duang duang錾木声,一只红顶黄背花腹灰尾的啄木鸟正攀着树干狠劲儿叨。
桑湉眯眼瞧了会儿,直到那啄木鸟叼出一条肉虫子啊呜吞下去,方接起话茬儿道:“我记忆里我妈唯一抱我是在危地马拉的营地。在那之前我在她眼里大概形同一只细菌培养皿。为此我难过了许多年。后来我放下了。不过就像一块痂,你毫无预兆呲啦一下给揭开,我难免跳下脚。”
她用如此漠然口吻,叙述昔年惨伤,苍海固然猜对了,亦无以纾解。
二人走出冷杉林,苍海吭哧半晌冒出句:“小怪,这样你都不恨你妈吗?”
桑湉摇摇头,依旧无动于衷道:“恨她能完善我性格和人格上的缺陷么?不能。恨她能让我更快乐一点么?不能。那我又何必把心思花在她身上呢。”
唇微掀,她似是笑了笑,两道凌厉飞扬的眉,犹含讽诮:“我妈那个人,生于富贵,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何曾吃过半分苦?对我爸,我信她确乎是真爱,真爱以外嘞,更多的是叛逆。我分析她那会儿的内心戏大概是——‘瞧,我爱上了个穷小子,为此我用我全部身心去对抗,对抗所谓的门户偏见。你们这些囿于阶层的俗人,又怎么会理解我的无畏与伟大呢?我给自己的定位可是:牛郎的老婆七仙女,或下嫁平民的小公举。’”
苍海:“……”你这样揣测你妈真的好?另外,“娶了七仙女的是董永。”
桑湉:“那牛郎娶的仙女是哪个?”
苍海:“织女。伊住天河东,许嫁河西牵牛郎。”
桑湉:“哦——反正都是仙女儿没错吧?”
苍海啼笑皆非道:“没。”
这么岔了下,桑湉讽诮收起,情绪归于宁淡。
苍海暗暗长舒一口气:“那你小时候,都是伯父带你么?”
桑湉说:“你是指我刚出生那会儿?不,我爸白天要泡实验室,写论文。家里我妈雇了个英国女人带我到半岁,半岁后,我被送到了一家私立幼儿托管所——感谢我妈的妈,虽拒不承认、接受我,对她女儿的经济援助倒没断。”
苍海:“你回国待得那几个月,去过你……呃,柳家么?”
桑湉:“没去过。我妈说,等小初病好了,带我们一起去。”
苍海:“……”
关于她的过往他还能再问吗?她不落爱憎的语气,未尝不是划清界限的决绝。
白桦林将出,前方隐隐可闻驻地牛哞人语声。
桑湉最后总结:“爱情凭孤勇与意气是撑不了多久的。而门户之见,既然存在至今,肯定有其存在的道理。当然,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不求结果地腻歪一程可以,像我妈非搞出我这么个所谓‘爱情结晶’,搞出后发现要挟不了家人,又懊悔和逃避,就是不智、自私、愚蠢、冲动、懦弱。——对这样一个人,你说我恨她有意义么?”
苍海刚舒的那口气,又堵回嗓子眼儿:“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