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停(239)
俯……望……着……她……?
桑湉:“……”
怔怔地与厉桀对视着,足足一分钟后,她的脑回路才重新联结与运转。
呵,没有——这是她的第一个判断——厉桀的眼神一如从前般毫无波动,望着她时,与望着一件物体并无二致。
但是——这是她的第二个判断——但是从前的他,看什么都是视若无物的。从前的他视线是散的,是没有聚焦的。
电视的画面变换来去,他不会有半秒的停驻。放开水喉让他洗澡,他的眼里亦没有水柱。
出现在他面前的光、影、人、狗及脚下的障碍物,他本能地晓得要不要躲,然而再进一步地去捕捉、感受、流连,他就不行了。
此刻呢?他的视线却有了聚焦。他在看,很清楚很明确地在看,在看她。
并且除了看,他还在触摸她,主动地,自发地,触摸她。
“爸……”桑湉声音完全不受控地抖起来,又不由自主换成了英语,“您真的在看我对吗?”
厉桀充耳不闻地,手自桑湉头顶心滑到她肩膀,不落丁点情绪的目光,继续望着她。
倏地桑湉扳过美杜莎的头,把它一张大毛脸凑到厉桀眼巴前儿。
“美杜莎,看我爸!”
美杜莎:“汪!”纳尼?你说撒?
桑湉猛省起这狗听不懂自己的母语,急换了它的母语重复了遍。
美杜莎:“汪!”我盯!一双乌溜溜的湿眼睛,果断同厉桀对上了。
厉桀便改为静静望着美杜莎。
半刻后——
“美杜莎,拿头蹭我爸这只手。”
桑湉发完令,挪开厉桀搭在她肩膀的右手,归置在他膝头。
美杜莎乖乖地用大毛脑袋蹭啊蹭。
一下两下七八下之后,桑湉呼吸都屏住了。
是的没错她没看错,她爸缓缓抬起了右手,迟迟落向美杜莎的喯儿喽头。
“欧吉酱……我得告诉欧吉酱……”
人在至为激动时,总是难以置信所见的一切,能够率先想到的,亦总是最为信赖的那个人。
桑湉嘴里絮叨着要去找星野丰,脚却钉牢在原地。
耳畔这时响起星野丰喟叹的低语:“已经带桀去医院检查过。医生说,他的确恢复了一点点。”
桑湉没看星野丰:“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离开日本那天的傍晚。我在院子里给桀读他最喜欢的《老人与海》。天上突然有一群鸽子飞过。桀听到,并抬头,一直望着它们飞得再也看不见。”
桑湉深深吸口气:“为什么当时没有告诉我?”
“薰酱说你跟人约了一场台钓赛。”
星野丰太了解桑湉了,她轻易不接私人赌鱼性质的比赛,一旦接了要么是赌注极可观,要么是有非接不可的理由。他怕影响她,索性想不若等她回来的吧。
桑湉问:“医生还说什么了?”
星野丰:“从桀的核磁共振扫描图来看,他仅仅是视觉和部分体感神经元与大脑又发生了联系。他能初步通过感官感觉到事物的存在,却没有能力在众多事物中将该事物辨认出来。他看到的、摸到的、听到的、嗅到的,只属于他知觉体验的当下。想像正常人那样,将这些信息汇聚起来进行归类,然后再与过去的全部经验相对照,从而得出结果……——这属于高级神经心理活动,因为桀的脑部受损程度太严重,他……办不到。”
作为星野丰一手调|教出来的好弟子,桑湉无比熟谙星野丰叙述的节奏,听到这儿她点点头,意思是:这段明白,过。
星野丰目色深重地扭头望住她,缓续道:“医生说,他的记忆障碍、思维障碍、失语和失认,想进一步地恢复,几乎没可能。他能有今天的改变,已然是认知症临床康复史上的奇迹。”
桑湉再点头,示意星野丰接着说。
星野丰闭目,摇头,艰涩道:“没有了。”
桑湉适才的惊喜震动他全看到了,他真担心她大希望下难以承受大失望。
而他带厉桀去医院做检查时何尝不企盼医生再说点什么?比如假以时日,终能康复;抑或心有所愿,必有回响……
奈何现实的残酷之处就在于,璀璨的彗星注定要以陨落为终结,凡有花开注定要以萎谢为句点。
厉桀的脑部受损既是不可逆的,不可逆的另一种解释是——回天乏术。
“好。我知道了。”平静地说出这一句,桑湉声音不再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