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停(145)
“这次不嫌我脏了?”宫崎屻笑笑地问桑湉。
桑湉面无表情给两只小酒盅里倒上了清酒:“你不是洗过澡了么。”语音微提,她轻飘飘瞄向宫崎屻:“上次你是在装醉?”
宫崎屻一脸严肃地说没:“上次我是真的喝醉了!不过依稀听得到你们说的话,也依稀有印象。”
桑湉“嘁”一声:“装、装、使劲装!”
还依稀有印象!
那怎么头一晚她说要给他一半蓝鳍金|枪拍卖金,他明明答应得好好儿的,次晨又说忘记了?
这个戏精!!
宫崎屻显然也意识到自个儿说漏了嘴,忙不迭拈起一只小酒盅:“来来,桑桑,喝酒喝酒!”言罢先干为敬,还翻转酒盅给桑湉瞧了瞧。
桑湉到这会儿亦不想跟宫崎屻计较了,这人向来演技一流,能与大尾巴狼无缝衔接。
“你还能喝么?”她问宫崎屻。
宫崎屻倒第二盅清酒:“必须舍命陪君子!”又说:“你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诗么,叫‘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多稀奇,他居然说中文!
那四句诗,尽管荒腔走板但他的的确确是用中文说出的!
桑湉简直一惊。不是吧?那她跟她妈说的话……
这神情看在宫崎屻眼里,惹他一阵大笑:“我就会这几句。”宫崎屻不掩得意道,“后面是什么,你知道吗桑桑?”
桑湉说:“我不知道。中文我根本是个半吊子。以前我爸还每天教我点儿,后来……”她顿住。
若按一般的套路来,这时节合该宫崎屻出言安慰,顶好再来个摸头杀,说“桑桑别难过厉桑一定会好的”诸如此类的话。但桑湉岂是需要人安慰的?她说这些亦无非是顺嘴。
那厢宫崎屻都打算出手了,桑湉却忽淡淡道:“不想喝了就别喝,省得明儿个起来又选择性失忆。”
宫崎屻暗叹一口气。
桑湉同日本女孩最大的区别不是她有多强多能打,是她压根儿没有依附男人的概念。
一如她的笑,时常浅浅一抹轻描淡写绝不讨好绝不驯训。
亦如她说日语,肃厉铿锵的语调,不娇俏不乖巧。
这样的女孩儿,你一见即能识辨她肯定不是本国人。
这样的女孩儿,在日本,怕是没有男人敢爱她。除了他。
“桑桑,你这样是喝不醉的。”
一手支颐,宫崎屻深深望着桑湉如斫如刻的侧颜。
她喝过酒面色不红反愈苍白,一双眼瞳沉静而幽暗,绾着的发拆散,似檐廊叠叠垂落的紫藤花蔓,神情好比一头餍足的兽,蓄着势,慵懒的,恹恹的。
桑湉转着小酒盅:“没错。千杯不醉何尝不是种煎熬。”
但酒入腹,燥郁肉身会得慢慢的寂凉,那害怕见光的秘密亦似重新蛰伏或埋葬了,所以世人才多耽溺酒精吧?
只是……桑湉微一哂:“但愿我老了不要成为一名嗜酒的老女子。”
叮然一声轻响,宫崎屻与她碰杯后扬头干了第二盅清酒:“不会的,桑桑你不会。”宫崎屻笃定道,“你是我所见最自制的女孩。”
桑湉睨着他:“是吗?你见识过很多女孩子?”终究喝过酒与没喝酒不同,她问了个平素绝不会问的问题。
而她微微挑起的眼角,散漫漫浑不在意的神态,一刹竟淹淹然有百媚生。就像,就像深夜海面骤腾的烟火,衬着无边的黑暗,转瞬即逝间,愈粲然愈惑人。
灼灼凝视着她,宫崎屻缓缓道:“我没有跟女生交往过。”
话出口,他以为桑湉会嘲笑,会质疑,甚至会说,那也不等于不跟女孩子约|炮啊……
但没有,桑湉统统都没有。咕嘟干了酒,她阒然片刻低声问:“因为你不信,是么?”
不信情爱可长久,不信盟誓可牢靠,不信自己会拥有他人长久的恋慕,于是索性连逢场作戏亦不肯。
那是一种至为彻底地拒绝,看似清坚,实则荒芜。且非同道中人,不可解矣。
宫崎屻沉默,良久为她与自己再满上清酒。他本已微醺,两种酒掺着尤其醉得快。
第三盅清酒下肚,他将头歪抵至桑湉肩:“是,桑桑,曾经我不信……现在,却想奋力去试一试……”
后头的话他说来已如梦呓,沉沉澈澈嗓音宛转勾起人一丝怜意。桑湉像拍美杜莎似的拍拍他的头:“那么祝你好运,宫崎桑。”
天边的流云散了,下弦月清泠泠月光笼着檐廊下相依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