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停(143)
面和好,桑湉尚未动手他先揪了块面团捏面人儿。面人儿捏一半,他手机响起来。
来电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宫崎屻并不避讳桑湉直接划下了接听键。
宫崎屻手机一点不漏音,电话彼端那个日本三大指定暴力团之一的扛把子说了些啥,桑湉完全听不见。
她能听见的唯有宫崎屻同他哥哥对话时那随意的语气,不晓得被问到什么,还顿露些微小嗔怪。
直到对方又说了什么,宫崎屻方展颜而笑:“好啦好啦!”他不耐,“明天回去再跟你细说。”
电话挂断,宫崎屻接茬捏他的小面人儿,桑湉默默麻溜儿擀饺子皮儿。
她擀的饺子皮儿圆圆薄薄每一片大小相等。她包的饺子小小元宝般趣致可爱。
宫崎屻见了就笑:“桑桑你包得饺子跟我们日本的饺子不太一样呢……”
厨房锃明瓦亮灯光下,宫崎屻笑得欢欣且轻快。桑湉却一刹想起小初,那个与她流着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的小初。
她还记得他有怎样漂亮的眉眼,还记得他唤她“姐姐”时那糯软的奶音,还记得每每见他被柳琳琅爱怜地抱在怀里,自己有怎样滔天的忿怒,与嫉妒。
是了,小初,小初就是她的原罪。她并不清白与无辜。
因为当年即便她才八岁,也知道健康的人摘掉一颗肾亦能健康地生活。
可她就是不愿,不愿成全与救助。
甚至,甚至在她最后一次见小初时,趁着柳琳琅去洗水果的空档儿,她伏在小初耳边轻声允诺道:“放心,姐姐会帮你,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倏然闭上眼,桑湉停下擀面杖,人的内心幽暗曲折千沟万壑,直视时会有如临深渊的晕眩感,而在心的最底端,她埋葬了十年绝不允许其见光的恶一朝破土而出逼得她喘气都费劲——柳琳琅骂得没错,她那时就是希望小初死。
她恨小初,恨小初独得她不曾拥有过的来自于母亲的至爱与温柔相待。
恨小初这一病,她妈妈飞奔到危地马拉去骗她。
恨她仅仅为了一个怀抱与亲吻,就抛下了一把屎一把尿带大她的她爸爸。
小初死了,她妈妈没有了儿子,她觉得她会很开心很开心。
并且不够不够还不够,她不止要让她妈妈承受大绝望,还要让那个孩子承受同等的背叛与幻灭。
所以桑湉,你从不清白与无辜!
所以桑湉,你又凭什么鄙夷他人的原罪?
原罪,在西方基督教的世界里,圣奥古斯丁首提“原罪说”,将人的不完美性,以及意志驱动下为恶的可能性定义成原罪。
其后经中古教会不断衍生与补充,最终以饕餮、好欲、贪婪、忿怒、冷漠、虚荣、妒忌,构成七宗罪。
再后女作家奥茨于一九九三年又加一项“绝望”为第八宗罪。
那么来,桑湉,数一数,好好数一数这八宗罪里头,你共犯了几宗罪?
“我们每个人都有罪,犯着不同的罪,我能决定谁对,谁又该要沉睡……”
耳畔恍然回荡一首歌,桑湉记得那是十年前沈世璁司机老宋曾在车里放的一首歌。
如今忆起与其说是讽刺不如说是审判——审判她自认遭到凌|辱后的反抗,如何致使一个病危的幼童,被牵连与被欺骗。
而十年后她在电话里那通指责,指责柳琳琅又疯狂又残忍又冷酷,何尝不是她自己的写照?如是时隔十年桑湉你又岂能再去见小初?
去见那个依然视你为姐姐,你却再次任由他去死的小初……
“桑桑,你怎么了?”宫崎屻奓着两手面粉惶惶问。
桑湉要很深很深地吸一口气,复吸一口气,方能睁开眼睛尽量如常地笑一笑:“没事。”她说。
然而她确定没戴美瞳的眸子太黑了,黑得似能吸尽尘世所有的光亮与希望。
宫崎屻摇头:“不,桑桑,你有事——”
“是,我有事……”桑湉重新擀起饺子皮儿。
沉默太耗心力她心力交瘁已不再能负担。然最深的罪孽一定要用不为人知的语言去倾诉。
由此她换了中文低低地呢喃:“因我突然意识到,不论我把自己的外在打磨得多么坚不可摧牢不可破,我的芯子,却早就于岁月无声侵蚀下,坏了腐了烂掉了……”
那一晚宫崎屻没有走。
他美美地饱餐了桑湉包的饺子又吃了桑湉做的希鲮鱼刺身和姜茸煎带子,日本人不拿饺子当主食,除此他另吃了小半碗白米饭。
“哎哟我撑得挪不动步了桑桑……”侧躺在起居室地板上宫崎屻如是呻|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