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200)
小二等得久,那群书生除了喝茶也不要旁的,渐渐打起盹来。
姜遗光又看了一眼门边。
九公子和黎三娘都未归。
兰姑和黎恪还在镜中,未归。
晚风已将大开的两扇门吹合起来一扇,一边照着油灯并不多的暖光,将上头每一分裂纹都照得朦胧又清晰。另半边却黑洞洞的,从里往外看去,什么也看不清。
姜遗光终于起身往楼上去。
他没有拿桌上小二准备的灯,而是自己静悄悄离开,他步子很轻,踩在客栈里那据说已经有十来个年头、被踩得光滑油亮的老木梯上,也没有一声吱呀响。从阴影中,悄声往上去。
他向来都是安静的,安静地坐卧行走,不发一言,也少做出吸引人的事。他一直都像道藏在墙边的影子,无声无息,注视一切。
在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时,像影子一样的单薄安静的少年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那十多个书生依旧在说话,尽兴抒意,声音或高亢,或低沉,却都在二层昏暗中站着的少年投来一眼的刹那噤声。
一张张模糊的脸,齐齐仰着,扭头看向姜遗光。黑白的眼睛,瞳仁涣散,并不分明,他们也和姜遗光一样安静,安静到只用早已经死去的眼珠儿一错不错地注视向楼梯上的少年郎。
阴冷冷的,令人浑身不舒服的目光。
大风终是忽地将哆嗦的另一扇门也砰地吹上,砰一声响,靠墙打盹的小二猛地跳起,慌忙抬头,却见大堂里客人都走了,只剩下几桌残茶。
掌柜还没回来,账房先生和自己一样趴着睡着了,小二松口气,忙去收拾。
一抬头,又看见没点灯没挂灯笼的二层楼道口,那儿静悄悄站着个人。
他的脸很白,在黑暗中也白得叫人能看清五官。
小二骤然间骇一跳,好悬没叫出声来。
“公,公子?你怎么在那儿啊?”他又认出这就是白日那个古怪的小公子,挤出笑来招呼一声。
姜遗光正好转身往下走,一步步走到亮堂的厅内。
“我正要出门。”他说。
经过那拼起来的几张桌子时,姜遗光侧头看去。
十九个杯子,茶水满满当当,却没有了一丝茶香,即便是冷茶也不该如此。
点心原样摆着,一块没动,只是也和茶水一样,失了香气,他从身边经过闻去,还能闻到一点好似被水浸泡多时的水底腥臭气味。
据说,鬼魂是不吃活人食的,只吸食物中的“精气”。当精气被摄走,饭食会变得无味甚至烂臭,生人再不能吃,否则要染病。
一共……十九个鬼?
姜遗光往外走去。
从一室暖黄烛光中,又融入了夜色里。
他想知道,死的是谁?
这样多的书生,穿着打扮都是本朝人,还知毓秀一事,应当新死不久。
白日的热闹到夜里也延续着,越往南,宵禁越不严苛,有些地常有夜市,如今日,这个小县城便恰巧赶上了逢圩日,圩场从早开到晚。
往出走几步,便能听得沸扬人声,再进了街中,人流如织。街头巷尾高挂灯笼,因今日端午,做成龙形的、外壁描了曹娥像、五毒娘娘像的灯笼更多。往来人嘴里说的、耳边听的,俱是欢声笑语,少有的哭声,也是孩童吵闹着要买个吃的玩的。
热烈,喧嚣,难得自在人间。
姜遗光挤在人群中,往县城里有名的茶馆去,偶有少女红了脸想赠香囊帕子也一并忽视了。
六郎说,那儿有个说书人,专门说本地和邻近城池的古怪事。若那十九个书生的事成真,想必会有人传。
……
禹杭州。
赤月王心慈仁善,只将那贪官知府抓了起来,听说还关在房里好吃好喝供着,传出去,百姓们都要夸一句赤月王的仁慈。
他手下人却有些没收住。
不小心把周知府的夫人打死了。
赤月王心里明白,有些人骨头软,命也薄,用刑是不行的,只有抓着弱点逼他就范,才能叫对方乖顺。
搜遍整个周府,其他人都在,独独不见了这位周大人的儿女。手下人只能拿周夫人威胁,谁知不小心把人弄死了。
赤月王便知道,自己泄露了风声,叫他察觉到什么,提前把人送走。
说不准,还把虎符也带走了。
他知道,兵都在将军手里,要调兵,需要拿两块一样的兵符对上,对上了,就可调用千军万马。
只可惜,赤月王让人遍寻周府,也没找到那东西。
周知府痛若断肠,伏在老妻身边哭,周夫人离世把他的三魂六魄都一并带走了般,整个人老态得不成样子,散了头发赤着脚浑身脏污地大哭模样,叫人心酸。
赤月王也不免心软。
他依旧带着憨厚的神情,甚至亲自蹲下去劝他。
“说出虎符在哪里,或者,说出那东西怎么打开,你就不用再受这样的苦,你的夫人也能入土为安。”
他手下能识文断字,据说曾经还是个秀才的军师,找到了周知府没来得及毁去的文书、卷宗等物,喜不自胜,整日在书房里看。最近,更是拿了一盒贴了封条的卷轴来,恭敬又高兴地说,里面定有大机密。
否则,不会用这样的密盒去装。
这种密盒内有关窍,如果不是按着特定的方法打开,里面的纸张会立刻被毒药腐蚀干净。
赤月王的好心并不能让对方领情,周知府只跪伏在老妻身边,呜呜咽咽地哭,谁说话都不听。
被抓着手脚扯远了捆起来,还要哭嚎,哭到背过气去,请了大夫来看也没用,醒了继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