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鹿(72)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这句话是李清一问杨劲的。
本来该是杨劲问李清一。这姑娘不大对,他早有所察。
杨劲有点泄劲:“倒打一耙?”
李清一的手在杨劲身上扫几个来回,翻出门卡,插进杨劲身后的卡槽里,房间骤亮,天下大白。
两人相对而坐,这时间和地点都挺另类。李清一从大脑里拣选出必要信息:“小灰灰找我,问我你是不是也来了。”
杨劲用指尖抹了抹额头,又疲惫又无奈:“他只问了这个?”
李清一:“问挺多的。”
杨劲活动活动肩颈:“你招了?”
“我……”
让李清一意外的是,杨劲并没觉得意外。他按两下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来,递给李清一。
照片上是杨劲的车,背景是小灰灰跟李清一谈话的那个停车场。车前挡有不少碎玻璃渣,左边镜子有点歪,上面布满划痕,车体上也有,还有些尘土和脚印。
杨劲说:“他打电话我没接,他就把我车砸了。砸完了还通知我。”
李清一细看照片,光线不足看不大清,小灰灰没用什么重型兵器,车的损毁不算严重,泄愤的性质很明显。与此同时,愤怒的情绪也很明显。
李清一抬眼看杨劲,有点想笑。杨劲黑云压城一般移过来:轻声说:“你说我找谁赔?”
李清一顿觉空气稀薄,像老鼠被蛇盯上,一动不敢动。
好在杨劲的电话响了。李清一下意识看向自己手心——杨国强。
第47章
杨劲默然走去私汤池接电话。
杨国强极少给儿子打电话。父子交流最频繁的时期, 就是处理完许言午后事, 杨劲不依不饶查找杨国强“杀妻”证据期间。
关于杨国强更改出访日期的理由及相关细节,杨劲追问再三, 杨国强解释回答, 滴水不漏。
到后来,父子二人单独相处,已经没有别的话题,掰开了、揉碎了、嚼烂了,就剩下那些话。
有些是事实, 有些是无从证明的过往。
杨国强说:“这是工作, 是开会讨论的结果, 不是我一个人能定的事。你高估了我的能量,就算我能改时间, 我也改不了飞机航向, 我说一百遍,也是这话。”
杨劲表情干涸得像塔克拉玛干沙漠。许言午出事后,新闻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 舆论趋近两个方向, 一个追究飞机失联的原因,一个挖掘遇难人员的身份。
随着失联时间无限拉长,新闻事件渐渐淡出公众视野, 可杨劲的焦虑地日甚一日。
也是那个时期,他连续几天无法入睡,只有依靠助眠药物。但面对父亲时, 又像一张被拉满的弓。
No news is good news.这句话一开始频频被媒体、公众提及,也有人拿来安慰当事人的家属。杨劲听过不下五十次。
可当事件无声地沉下去时,他心底的怨却浮了上来。
你们都在说风凉话,死的不是你妈,你们当然可以默哀三分钟,然后心底无私、诸事顺遂,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在他眼里,杨国强也没有例外。
许言午凭空去了,全世界只留下他一人,至亲骨肉,沉湎不得善终。
网上不乏过激言论,有人说:“升官发财死老婆”,这位杨副×长把好事全占了。
看到这样的话,他更加怨恨杨国强。这是没办法的事,他的爱和恨都要有个明确的指向,不需要理智和逻辑。
另一方面,许言午生前跟杨国强的夫妻关系,在杨劲看来算不上剑拔弩张,充其量是“淡”。这种“淡”,杨劲成年后看得一清二楚。
杨国强把职场身份看得比什么都重。杨劲小的时候,杨国强偶尔还能回家吃顿饭。年幼的他隐约意识到,母亲很珍惜一家三口共尽晚餐的机会。
等他读小学、中学,父亲的戏份渐渐淡出,只剩下来去匆匆的一辆黑色轿车。司机孙师傅的脸,出现的频率都比杨国强要高。
在情感上,许言午成了他唯一和全部的亲人。
许言午出事的前几年,对杨国强的态度有些变化。虽然她从不正面评论自己的丈夫,可杨劲可以感知到,她对这位仕途顺遂的丈夫变得生硬和礼貌。
不知何时起,许言午不再主动给杨国强盛汤,来便来,走便走,不再望着钟痴等、撩着窗帘目送。
前几年,许言午做个小手术,是她的同事和方杰照顾起居,杨劲亲眼看见,杨国强来了一次,提了慰问品,许言午还礼貌地让同事让座,像极了业务往来密切的商业合作伙伴。
经年累月,杨劲对杨国强的态度也有了变化,他不自觉地站了妈妈。
杨劲没叫爸。杨国强也理会这些细枝末节。
“你在哪?”没等杨劲回答,老子又问:“是不是跟中贵的人开年会呢?”
杨劲说:“您都知道还问什么。”
中贵是省内数得上的贵金属公司,多年来,与政府的政策扶持、交流合作不少,跟相关部门的往来也频繁。
“你不适合出席那种场合。我之前告诫过你。”
杨劲初接电话时,隐隐有些担心,毕竟凌晨打来电话,如果不是万分紧急,谁会这个时间打电话?杨国强又处在即将退休的年纪,心脑血管疾病的高发期。
杨国强语气依旧强势,底气也足,杨劲也抹去了那层担忧。“适合不适合,我自己会判断。”
这夜晚颇不寻常,没月亮,星星也没几颗,周遭都是绵密的黑暗。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句,算作解释:“本来跟朋友来玩的,碰上了。冯伯伯也在,出于礼貌,就去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