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鹿(164)

作者:吓我一跳

没过多久,李清一用手指沾了沾内眼角,杨劲发现了,也没戳破。

接下来,她频繁去拭眼角的泪,杨劲终于忍不住说:“别滴杯子里,没法喝了。”

李清一被发现了,就肆无忌惮地抽泣起来。

杨劲抽出手,又重新插回裤兜里,故作严厉地说:“行了啊!有病治病,有问题解决问题,哭顶什么事。”

李清一站到杨劲对面,压低声音说:“这次……谢谢。”

杨劲故意扭过头去,不领情:“刚才不是还赶我走呢。”

他侧面靠着墙,一扫困倦和疲惫,反而多了几分痞气。

“没有……”李清一确实没有赶杨劲走,生死面前,还讲什么礼节客套。

她解释的同时,伸右手搭上杨劲的手肘,杨劲突然生出一股叛逆,抬起胳膊甩开,动作过大,碰到李清一左手的纸杯,水洒了出来。

她慌忙用右手接住,水洒出一些,大半淋在她的左手上。

杨功回过神来,把她的左手举离阴影,在昏暗的光线下观察,表皮有点红,没有多严重。

杨劲没再放开:“问你件事。”又换了个语气。

“什么?”

“……算了。”

走廊里光线不好,温度又高,两人都有些困意,杨劲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兜里,并排靠墙而立。

李清一说:“我爸真是让人操心。昨天是碰到了你,不然他一个人,不定出什么问题……”

杨劲很久没见到不设防的李清一,像现在这种略带埋怨的亲昵语气,似乎从未有过。

李清一继续说:“自作主张!不把病当作病,不相信现代医学,总觉得自己没病、有病也会自己好、谁都不用,自己能搞定一切……之前就有过症状,跟他说来大医院检查,嘴硬说用不着,小病养出大病来,心梗这种病,快的连半个小时都用不上……”

杨劲任由她发泄:“这不是来了嘛。”

李清一确实意难平:“平时家里就他一个人,姑姑也不可能天天来,要是在家里发病……我都不敢想。”

虽然杨国强跟李爸差不多同一个年代,不得不说,生活背景和人生经历不同的人,对健康的重视程度也不一样。杨国强体检做得勤,退休之后尤其关注自己的身体,一点小毛病都要做个系统检查,再做有针对性的治疗。

“明天做个造影,即便有问题,立刻下支架,这种手术听着吓人,二院的技术很成熟了,用不着担心。”

李清一又抹了一把眼泪:“刚才这一路,我都特别恐惧,你可能不能理解。我妈当年,出了手术室,医生说手术很成功,麻药失效后,人也清醒了,跟我说回去念书吧……”

杨劲手心一空,她抽出手来,把杯子放在窗台上,用双手的手掌捂住眼睛。

这叙述显然没完,杨劲知道李清一的妈妈去世了,好像在她读大学以前。

李清一缓了好一阵:“也就从医院到学校一个来回。当时我没有手机,到班级老师就追进来,说医院刚刚来电话,我妈又进抢救室了。”

这大概就是结局,杨劲猜到了。

“从学校回医院的路上,我还在想这医院过于谨慎了,明明出了手术室就推回了普通病房的,我妈还和我说话了,她说……”

李清一说不下去了。她突然抽泣得很大声,已经无法说出连贯的话,身体也渐渐蜷缩。

故事里的生死离别,将死之人都会握住亲人的手,说出一大段感人至深的话,至少爆出身世之迷,或留足遗言以供后人撕逼。就算没有这些,也要有个与遗体恸哭的告别,电影里通常这么演。

可凡人俗世,生死都是没有排演、没有背景音乐的。

李清一赶到医院时,李爸和姑姑在小声商量后事,直到母亲遗体火化前,她才远远看到一眼。

吕县医院的那个走廊,被她牢牢地印在记忆里。因为她几个小时无事可做,只好呆呆地杵在那里。

长辈们都在解决现世问题,没有时间表达悲伤,也没有精力顾及她的感受,只有姑姑经过她时,默默搭了搭她的肩膀,对着她流了几滴眼泪,又很快擦干,她要帮李爸处理医院的手续。

漫长冬夜,天迟迟没有转亮的迹象,两人走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窗,通向久远的黑暗,黑暗过于深沉、厚重,以至于像一堵墙,把人困在原地。

自始至终,人类的智慧和情感,都如同这条幽暗的走廊,勉强支撑此刻,过往永不再来,明天实不可期。

而时间长河里,无数个离别、死亡、遗憾、悔恨,未及说出口的爱与歉意,终其一生不可等到的安心与释然,都在走廊尽头,在那扇窗外,不断地堆积、沉淀、膨胀、繁衍,这样想来,每个人心中梗着的结,都可以忽略不计,不值一提。

杨劲说:“所以你对你妈,不只是怀念。”

李清一坚定地说:“对。我一直在怨恨她。”

两人席地而坐,背后是暖气片。“这种怨恨,起初我自己也不理解。”

杨劲说:“我理解。”

“我妈入土为安,过去这么多年,我的怨恨有增无减。我觉得,你剥夺了我用我自己的方式表达爱你的权力,你打着替我着想的旗号,用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理由,把我赶走,我都不知道,那是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我看你的最后一眼。”

“他们那代人喜欢这样,喜欢自我牺牲式的爱,我对你好,不求回报,所以我多难、多疼、多苦都不需要你知道,也不要你管,你去上课吧,你去喝水吧,你去睡觉吧,我不要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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