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倩说话半开玩笑半认真，口吻与平常无异，宋涛也放松了心情。

“我当然是很自责的，解释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那好，我就给你讲一下这个事。”

嘉倩站起来从冰柜里拿了瓶可乐，喝了一大口，终于也鼓起了勇气。

“以前我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双胞胎姐姐，我们十八岁的时候出车祸，她没抢救过来就走了。”

“嗯，我记得。”

“其实我骗了你，她不是抢救无效，她是车祸断了条腿截肢了，自己心里接受不了，就在医院跳楼了。出车祸之后我昏迷了一个多月，再醒来的时候看到她就已经截肢了，我那时候身上好几处骨折，半夜经常疼醒，有好几次我都看见她半夜三更站在窗子面前悄悄哭，我怕吵醒我爸妈，也没敢叫她。白天的时候她一直表现得很正常，甚至还开玩笑说自己要改专业，去学游泳，以后要去参加残奥会。”

嘉倩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然后继续说。

“她一直在努力让爸妈开心，让我开心，那时候我只顾了自己，都没发现她其实一直都在假笑，直到后来她从窗子上跳了下去，我站在那儿往下看，看到她躺在水泥地上，头都摔碎了，血流了好大一滩，那个画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每一次想起都觉得好痛，身体也好痛，心也好痛。她的身体是我的幻肢，想起那个画面我就觉得是我躺在那里，我看了很多年的心理医生去学着忘记那种痛，但其实都没有多大效果，有的时候还是会想起，刚才你说的话就又让我想起了她。”

宋涛很少听嘉倩讲自己的家人，过去一些只言片语里，他只知道嘉倩和家里人很少联系，她仿佛就是孑然一身的，但宋涛万万没有想到，嘉倩的人生故事里有这么残忍的伤，一碰就会疼，那得是有多艰苦的来路，才能走出泥泞。

他只是一个在普通幸福家庭长大的小镇做题家，以最教科书式的方式得到了世俗的成功，面对真实世界的苦难他觉得很震撼、很心酸，特别是当这些苦难降临在这个他已经爱上的人身上，他甚至是不敢接受的。

“那你一定很难过了。”宋涛说。

他想坐到嘉倩旁边去抱抱她，但他又觉得嘉倩此刻更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听众，他继续坐着，虔诚地看着她的眼睛。

“何止是难过，双胞胎的感情跟普通兄弟姐妹是不一样的，梁若琪就是我身体里的另一半，她是一个很活泼开朗的人，跟以前的我完全不同，她去世以后我感觉整个世界的阳光都没有了，好像属于我身体里那些积极的、快乐的情感全都消失了，后来我就重度抑郁了。”

“一边抑郁，一边要复读，然后还要努力让自己活着，安慰爸妈安慰自己说，我要活得更好，要把梁若琪的那一半也活下去，结果最后我妈疯了，我还没疯呢，她先人格分裂了，是不是好讽刺？”

嘉倩边说边落泪，她撑着太阳穴觉得眼睛好疼。

宋涛再也忍不住了，他坐到嘉倩旁边去握住她的手，捏住的指尖又变成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抬起来取下她的框架眼镜，手指轻轻拂过嘉倩的双眼，他的手里也是泪水了。

“你做得很好，梁嘉倩，你很坚强，你没有辜负你姐姐，她在天之灵一定会看得到的。”

嘉倩摇摇头。

她带着哭腔说，“可是那场车祸全都是我造成的，是我没事找事非要跟她吵架，吵着吵着我们就打起来了，车就突然右拐，被后面冲过来的大车撞了。”

“这不是你的错，车祸只是意外，你也不想这样的，对吧？”

嘉倩把头靠在宋涛的肩膀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前面，这一晚哭了太久她觉得好累，眼泪流干了，她就这样靠着宋涛睡着了，并且非常难得地一夜无梦。

第二天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睡在宋涛房间的沙发上，宋涛却不在房间里，她在书桌上找到自己被充满电的手机，拨了宋涛的手机号。

“你在哪儿呢？”她问。

“我在楼下大堂，你醒了？要不再睡会儿吧，这才八点半。”

“你在下面干嘛呢？”

“我待会儿要开个会，怕吵醒你，我就下来了。”

“那你上来吧，我回房间去睡了。”

嘉倩挂了电话，走回自己的房间，站在镜子面前，看着镜子里肿成了金鱼眼的脸，她真觉得好丑，又丑又丧，睁着眼睛费劲，就躺进被子里接着睡觉。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眼睛没那么肿了，勉强地化了个妆，退了房，她去马路对面的星巴克买了个超大杯冰美式，放在眼睛上冰了一会儿，再几口喝完，然后等宋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