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黎风光一段史(42)
作者:玉锦哈
那到底是什麼撐著王堂秋從直殿監走向權力中心的?
是少時的反複折磨,是金磚紅墻下一條條人命,是無數巧合裹挾著利益讓他一發不可收拾地走向皇權,走向沒有退路的死局。他幾乎是跪趴著,成為一條權勢滔天的狗。
而他可曾想起孩童時所做的一切,隻是為瞭活著而已。
“而他們隻要一個宣洩口,宣洩喜怒,確定立場。功勞需要有人來領,接受世人禮贊,這過錯也需要有人來背負,接受世人的怒意。”
“算瞭。”王堂秋終是嘆瞭一句算瞭。那是一個人對於命運的妥協,而他妥協瞭一輩子,他一直和上天祈求,可天太高,而他又低到泥濘裡瞭。
當然,老實能吃苦的人能吃盡苦頭,榨幹身子,也隻能沉默的嘆息,後托著殘骨,繼續吃苦。
有人恨他們不為己爭,悲其豺狼瓜分。卻不知,這些人光活著就已經耗盡他們畢生心血瞭。
他轉身走瞭,身上絳紅官袍團葵的金線在日光下熠熠生輝,那是佑□□最後的榮光。
王堂秋回到禦前,皇帝臉色蠟黃,身上插著密匝的銀針,口齒含糊地和太後說著什麼,像孩童一般依偎在母親懷裡。
王堂秋自己也不知道該對這位帝王存何感情瞭,是麻木地做好自己的事以圖茍活,還是真的景仰皇帝的果斷和帝王之氣。不清楚,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何道在問他時,他選擇擁護帝王,或許他根本不曾選擇。何道早該知道的,他們一開始便是背道而馳的無法回頭,隻不過他們都不願意接受。
文儒恨他們濫殺,世傢恨不得擁太子入主,文儒恨不得以頭搶地規勸帝王。可最終呢,所有人都與其理想分道揚鑣,形成瞭這般不倫不類之景,誰都煎熬,誰都滿心苦澀。
日薄西山,日暮途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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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天三十一年夏末,皇帝崩逝,舉國悲慟。太子即位,大赦四海。
同年秋,司禮監掌印王堂秋入獄,宣讀罪詔,上下嘩然。人們吃驚於他這般敗壞,也愈加痛恨閹人無恥。
而事實真相,當權者不說,底下人也不在意。隻消將佑□□的沉疴推於一人,新時代的宏圖又可以徐徐展開,一切都將欣欣向榮。
內閣次輔連安山上書替王堂秋辯,折子卻是留中不發,他怒而請辭,內閣首輔也告老還鄉。
而禮部侍郎冒天下不韙,入死牢,見罪人。
“這般結果遂你心意瞭吧。”十惡不赦、惡貫滿盈,這樣才能坦然赴死。
王堂秋披散著發,苦難早已在他臉上鑿出山脈,顯得格外滄桑,他沒說話,隻盯著何道看。
“我給你帶來瞭,凈慈城的口味。之前一直答應你的。”何道將食盒遞進去。
王堂秋沉默地吃,何道隔著獄門沉默地看。不知為何,王堂秋莫名覺得菜苦,也不似記憶中的味道瞭。大抵是他的記憶也早已面目全非瞭。
“哥、哥……”
王堂秋這才起身,白色囚服虛虛掛在身上,形銷骨立。
他擡手,拇指覆上何道的臉,將淚摸掉,徒留淚痕。何道這才發現,他落淚瞭。
曾幾何時,王堂秋也是這般幫他拭淚,是盧奉山被下旨梟首那日吧,他不想哭,可偏偏痛苦撲面而來,不得不以淚直視。
一派無奈、一派荒唐。
“以後打算如何?”王堂秋問。
何道不答。
王堂秋便自顧自說著:“想入翰林院是不可能瞭,你這侍郎也不可能一直坐下去,但其他低位又折辱瞭你世子的身份,或許你該離開京城……”
何道打斷他的話:“你願意同我一起離開這裡嗎,我有辦法的。”
王堂秋卻是淡淡道:“何道,這世上萬千,我失去的太多瞭,我抓不住,也累瞭。”
到最後,不知道是被逼著去死,還是主動求死瞭。
何道也知他意已決,不再相勸,隻說:“再見瞭,哥。”不過卻是再難相見瞭。
王堂秋點頭,早該如此瞭。
王堂秋看著何道的背影逐漸埋入黑暗,周遭依舊。卻沒發現,何道再次轉頭,也盯著如墨的黑。
他問:“何道,何處是道?何處是歸途?”
獄中時光難捱,黑暗折磨著他的心神,隻能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早就該塵封的記憶,到最後趨於麻木,也直叫夜色將他吞埋殆盡瞭。
終於熬到行刑日,秋風蕭瑟,他於內廷走出,脖上重枷,腳上重鐐,拖著人的腳步,像是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