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闻青梅落(93)
作者:燕攸
在寒霞山那夜,他為她擦藥時,也是這般溫柔。可蟄伏在溫柔之下的,是殺念。
商鑒不遠,瘡疤難銷,今時不同往日。她不能答應,那對溫寒花太不公平。
溫寒花縱有千般不是萬般不好,但不曾背叛過他們的感情。
況且,若如他所言,溫寒花回京不是他的手筆……那她更不能動搖。
鄭妤吞聲飲泣,忍痛取下紫檀木簪,拈在手裡端詳,勾唇譏誚:“殿下,何以見得我稀罕您施舍的機會?”
發簪淩空劃破夜幕,像之前那根桃木簪一樣墜落。
“陛下今年十六歲,我過瞭今日,二十三歲,再過一個月,您三十歲。”鄭妤言辭犀利,字字誅心,“陛下正當年少,而您已是老樹枯柴,我有更好的選擇,為何要嫁你呢?”
千燈
月光森冷,方才站在月光下的人,已不見蹤影。荷池邊,女子提著燈籠,彎腰駝背翻找。
撥開草叢,螺鈿在月光和燈光映襯下,光芒畢露。她喜極而泣,急忙撿起來,用衣袖擦去表面灰塵,如獲至寶收入懷中。
南飛燕停降歇山頂,簷下一人道:“她在宮裡那些年,誰欺負過她,誰恐嚇過她,事無巨細,本王都要知道。”
清晨,秋燕飛入西南巷,一聲嗚啼,鬧醒屋裡人。
鄭妤推開房門,見溫昀趴在桌上,殘燭油盡燈枯。他偏頭看過來,柳葉眼中佈滿血絲,眼周蒙上一層灰。
“你怎麼在這睡著瞭?”鄭妤走過去,將剛買回來的早點擱在桌上,“去洗漱吧,給你買瞭灌湯包。”
溫昀不搭腔,把半張臉埋進手臂,目不轉睛盯著桌面,似在糾結。
“你去哪瞭?”他腔調古怪問,“為何一夜未歸?”
“太皇太後給我辦生辰宴,結束時已經很晚瞭,便留我在壽寧宮住下。我托陛下差人給你帶話瞭啊……”
溫昀直勾勾盯著她看,鄭妤對上他滿帶探究的眼神,深感無力。
他們之間存在一道名為李殊延的裂痕,即使他們都刻意避免提起,但他就橫亙在那,無法修補,無法跨越,也無法視而不見。
鄭妤微微張口想跟他細說,溫昀不聲不響,起身去洗漱。
燈座下,擱有一把桃木梳。鄭妤伸手去拿,溫昀卻不知何時折返,先一步取走梳子,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她。
“這不是給我的嗎?”
他將梳子藏進袖中:“不是,阿娘梳子丟瞭,給她買的。”
“桃木廉價,配不上你這一身綾羅綢緞。”溫昀說罷,失魂落魄走到井邊,捧起一汪冷水拍在臉上。
聞言,鄭妤垂眸掃過身上舊衣,無奈失笑。隻是一身陳舊的衣裳而已,何至於這般挖苦她……
水珠叮叮咚咚落回水盆,奏出嘈雜樂章。
溫昀憤懣想,他回京這一月,大理寺卿都不曾見過,而他的夫人,有太皇太後為她操辦生辰宴,甚至九五至尊親自迎她進宮。
富貴迷人眼,他並非自輕自賤之人,可回到宣京後發生的樁樁件件,都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滿腹經綸,無處可用;濟世之志,舉步維艱。連謀一份差事,都需要他的母親和夫人,提著禮物四處奔波……
溫昀抹凈冷水,頭也不回往外走。
鄭妤追出門喊他:“你去哪?”
“去大理寺。”
“周少卿願意讓你回去啦?”鄭妤拿出帕子將他脖子上的水漬擦幹,笑吟吟叮囑,“官場最講究人情世故,你不會說好話,便少說話。做好自己分內之事,不要得罪人,更不要跟人對著幹。”
溫昀垂下眼皮,嗤笑道:“哪怕對方是非不分,黑白不辨?”
他捉住她的手拿開:“可我做不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我父親的志向,亦是我的。”
“孰是孰非,誰又說得清呢?”鄭妤低頭幫他整理皺巴巴的衣襟,“量力而行。我不求你青雲直上,也不求你兼濟天下,但願你平平安安,切莫丟瞭性命。”
“阿妤,你變瞭。”溫昀扼住她手腕,苦笑,“刺史反對通渠,你不屈不撓遊說,哪怕州府亮出兵刃,你都不曾退縮。可為何回到宣京,你要勸我明哲保身?”
“我沒變,我沒你說的那樣無私。我貪生怕死,所作所為都建立在保全自己的基礎上。”她擡頭望著他,嘆道,“是你變瞭。你急於做出一番事業,不是為你的志向,而是為瞭跟別人較量,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