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闻青梅落(44)
作者:燕攸
“確定要嫁他瞭?”他鮮有如此反常之舉,問出這句話時,李致自己都想不通為何要這樣問。
而鄭妤愣瞭一瞬,瞇眼淺笑。她從未說過要嫁溫昀,他卻一直著急把她推向別人。
既已問出,李致決意破罐子破摔,凝眸道:“不再等等看?或許有更好的。”
“不等瞭,不會有更好的。”
最好的在眼前。
遇見過這樣一個人,和他有過一段如夢如幻的露水情緣,再被他殘忍拋棄。她想,無論天涯海角,即使她裝作釋然淡忘,也無法從刺骨錐心的記憶中抽離。
李致無話。歲稔憤懣插話:“他哪點比得上殿下。”
“或許比不上。”
鄭妤目不轉睛望著李致,像莊嚴宣告,像深情盟誓,內容卻與他無關。她擲地有聲:“但他在我眼中已足夠好。他出身佈衣心懷鴻鵠志,我孤苦無依有自己的小目標。他滿心滿眼都是我,我……我也很喜歡他。我和他各方面相配,海枯石爛不無可能。總之,他最適合我。”
她一邊說一邊不自覺偷瞄李致的神態。而他紋絲不動,仿若在聽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直到歲稔問出“殿下呢”,他睫毛顫瞭顫,照舊一言不發。
聲嘶力竭對沉默不語,歇斯底裡對無動於衷,向來如此。遍體鱗傷的心已自顧不暇,再無力糾纏。她紅著眼,連退兩步,像烏龜縮回殼中,跟他保持距離。
她下跪,頓首,祝願:“伏惟殿下,蘊瑞有餘年年複,長樂無憂歲歲安。”
青絲如瀑,迎風飄散,掃過掌心,從指縫中溜走。李致收攏五指,不但沒抓住,而且牽扯虎口的疤,隱隱作痛。
青紫發黑,無比醜陋,成為完美之手乃至完美之人唯一的瑕疵。
斜陽照低柳,清風滿渡頭,鄭妤看著一箱一箱的行李被擡上船,離愁別緒油然而生。
喜怒哀樂,皆與這一處繁華地有關。她見過帝臺宮闕中的世情涼薄,金鑾殿堂上的爾虞我詐,她曾一心想飛出高高的宮墻,沖破束縛她天性的金絲牢籠。
可天地之中,何處不是牢籠?困住鄭妤的,從來不是一個準燕王妃的名頭,而是她想當一個合格燕王妃的目標,也可以說成,她想配上那個天之驕子的目標。
說到底,人本身就是一個深不見底的籠子,而每一個籠子之中,都別有洞天。
千帆當中,有一琵琶女高坐船頭,撥弦吟唱詩經中《燕燕》一篇,歌聲纏綿哀婉,引無數別離客潸然淚下。
“燕燕於飛,頡之頏之。之子於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於飛,下上其音。之子於歸,遠送於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歌聲漸遠,燕歸臺上有一人,原本心如止水倚坐欄旁,斂眸遠眺。
偏這不合時宜的歌聲,攪得春水蕩漾,漣漪四起。
他即興提筆,卻無從寫起……
洛水悠悠,江風習習。溫昀遍尋鄭妤不得,登上艙頂,果見鄭妤黯然獨坐,清影孤寂。他為她披上披風:“夜裡風大,不可在此久坐。”
鄭妤連連點頭:“我就看一會。”
“看什麼?”
“星星。”
溫昀仰頭,被皎皎明月吸引目光。今日十五,月圓之夜。他不解問:“為何不看明月?”
“明月過於耀眼,久望易迷眼。”她捂住眼睛,揉瞭揉。即便深諳此理,她的目光依然忍不住飄向皓月。
溫昀心下瞭然,她在想他。
“長公主府那日,我已做好你反悔的準備。”
“是嗎?那我最終跟你去丹陽,作何感想?”鄭妤雙手抱膝,上唇輕貼衣袖,眺望遠處光點。
“意外之喜。”溫昀笑出聲。
她隻是順路跟他去丹陽看看,又不是答應嫁給他,瞧這呆子高興樣兒,鄭妤忍俊不禁。
“你笑瞭便好。”溫昀拿出一顆飴糖,“見你晚飯沒怎麼動筷,可是飯食不合胃口?”
撕開糖紙,鄭妤撚起糖放入口中,含糊不清:“胸悶氣短,頭昏腦脹,吃不下。”
溫昀二話不說跑下樓梯,從同船老伯那裡討來一串枇杷,又匆匆跑回艙頂。他氣喘籲籲,摘下一顆枇杷,剝瞭皮喂到她嘴邊。
“我還含著糖。”鄭妤無奈聳肩,好氣又好笑。溫昀攤開手掌去接:“吐出來,暈船不能吃糖,怪我思慮不周。”
糖明明是甜的,可鄭妤仿佛吃的是酸枇杷,酸到心裡去瞭。吐食乃不雅之舉,當別人面吐食極其失禮,通常被視為輕視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