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936)

作者:风落雨吹


钟晴不懂她怎的心血来潮,却也安静地任由她梳。梳完后,钟轶又帮她擦干了脸,拿起一片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碎玻璃,让她借着月光,看看自己的样子。

钟晴依言一瞥,旋即对着玻璃上的黯淡人影,呆住了。

平日里粗糙扎人的毛发由于吸足了水分,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顺直程度,沿着头皮垂落而下,巧妙地遮住了肩膀上的伤疤;发色也在夜空的点缀下,由枯叶般的黄变成了纯正的黑,衬得肤色更加白皙了。仅仅只是梳一梳头发,居然就达到了判若两人的效果。那要是稍微再打理一下,岂不是完全不比那些浓妆豔抹的女人差?

一剎那,有什麽东西,在钟晴心里複苏了。

虽然第二天早上头发干了后,又干枯得像稻草似的,但因为已经知道怎样让它们变顺滑了,所以钟晴没有感到丝毫气馁。她果然还是想成为一个人,一个能站在甯安面前,亲口诉诸自己心意的女人。

——哪怕这份心意,不可实现。

于是她早晨用沾了水的梳子整理头发,晚上借着路灯光练字到淩晨。她写一个“我”,念一下“我”;写一个“爱”,念一下“爱”;写一个“你”,念一下“你”。当然,她练得最多的,是这两个字:

甯安。

她最爱的男人。

对于妹妹的振作,钟轶十分欣慰,不仅教她如何写好字,还时常跑出去回收漂亮的旧衣物送给她。她深知为无法获得回报的心意努力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但比起用自己的双腿行走,她更希望目睹妹妹站起来的那一幕。她不想她因为做不了女人,而放弃做人。

“……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钟晴急哭了。因为她根本传达不出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不是“(我)爱你”,而是“她爱你”——“她”——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她唯一的姐姐钟轶。

“有什麽话,等到我们接受了治疗再说吧。”对于钟晴那促不及的的告白,甯安实在没有心情思考,见其状况以肉眼可察的速度恶化,他一边给她做应急处理,一边不停安慰道,“我已经紧急通知附二医了,救护人员马上就会敢到。再坚持一下,等到了医院,不管你想说什麽、不管你想说多久,我都会听的。”

钟晴含泪摇了摇头,继续拼命诉说起来。她如何不知自己根本坚持不到附二医的人赶来?因此她必须把试图告知他的话语,在死前说出口:“……爱你,爱……你,爱……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爱你……”

她泪如泉涌,脸色愈来愈苍白,抓着甯安衣服的手也逐渐失去力气,无力地垂了下来。耳畔的呼唤越来越遥远,眼前之人的脸也越来越不真切。她缓缓转过头,望着钟轶那模糊不清的身影,不依不挠地道:“……爱……你……”

为什麽只会说“爱你”?为什麽连姐姐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什麽连一个简单的“她”都说不出口?沉痛的懊悔压上心间,不堪重负的神经一条接一条麻木。于是最后一滴眼泪滑落脸颊,最后一口气息断在鼻腔里。这一刻,钟晴最大的愿望,不再是站在他面前,向他倾诉爱意,而是来生给钟轶做牛做马,偿还自己在这一生,亏欠她的一切。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甯安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深深埋着头,一声不吭。欧阳尧旭看了看他的背影,不忍地撇过了目光。

“哟哟哟,这可真是令人大吃一惊。原来畜生不仅会鹦鹉学舌,还会像人一样谈恋爱啊。”完全不会看场合的範冰生怕有人忘了她还在似的,阴阳怪气地揶揄道,“不过,果然畜生就是畜生,死了也不知好歹。我女儿的血债,岂是这样就可以算了的?!”

话音未落,她蓦地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枪,对準甯安的脑袋就扣下了扳机。然而剎那间,狂风毫无预兆地大作,子弹抵不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沖撞,被迫改变轨道,一头栽进了草地里。与此同时,整座花园内灌木瞬间被削平,树木东倒西歪,无数花瓣和绿叶化成碎末,如淩乱的雪般飘落而下。甯安旁若无人地抱起钟晴,再招来一团气流轻轻托起钟轶,带着她们离开了。而企图阻止他的範冰还未喊出口,却忽然被吓了一跳——她手中的手枪不知何时被截掉了枪管,子弹不见蹤影,空剩下被手掌包裹着的枪柄。

虽然有点遗憾未能让欧阳尧旭亲手取走钟晴的性命,但这样也算达到了完全决裂他和甯安的目的,所以範冰顿时心情大好,说是心花怒放也不为过。她不以为意地丢了枪柄,无视了受伤的警卫们,走到儿子身边,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尧旭,你现在明白了吧?这世上,只有妈妈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也至始至终站在你这边。现在,不要再让妈妈失望了,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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