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格迷梦(84)

作者:达闻西


提起孩子,赞卓脸上的伤神几乎无法掩盖。

而雍仲法师却连说了两句“好”,从仆从手上接过了她的压襟,为她别在肩膀上。

“兰泽,等沙暴过去,你苏醒后,在你的心里不会再记得此生关于你自己的事。但倘若你有不想忘记的事,我也可以为你炼化几件信物,让它们随你一同留下来。关于这几件信物的记忆,也会和你共生下去。不过,你带着的信物越多,记忆也会越模糊。这是你的选择。”

她眼中闪过一瞬的亮光:“什麽信物都可以?”

“什麽都可以。书信,衣裳,刀剑,都可以。”

插在赞卓胸口的藏刀尚未拔出,寒光隐隐绰绰地闪烁在她的余光之中。

倘若兰泽要给自己和赞卓之间找一件信物,她会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这把刀。这把藏刀上的天珠,是赞卓亲自从后藏结缘来的。他亲手将它镶嵌在刀上,当作礼物,在许多年前赠予她。

她从来将它随身携带,几乎从未离过身。

但此时此刻,它还插在他的胸口,作为她愤怒的宣洩。

“上师,为我带上佛殿画师绘画所用的颜料吧。”她说道,“从先祖德祖衮受封古格之地以来,我们一组的血脉、古格的史事,都由画师画在了墙上。我不忘记那些画,也就不会忘了古格祖辈的故事。”

雍仲法师点点头。

他早就知道兰泽会说什麽,可真正听到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他心里莫名就有了快慰。

那年,他从象泉河里抱出来的小公主,就要带着古格十万臣民,在象泉河中真正地诞生了。

*

直到扎布让山顶法号响起的那一刻,僧格南杰才品出一丝诡异的味道。

他叫人取来了西洋传来的千里眼,罩在眼睛上,朝着山顶看去,便瞧见了一身黑衣黑帽的雍仲法师。他当然知道这是黑苯师做法时的打扮,辅以他所望见的山顶的诸多法器、朵玛,不妙的想法渐渐在他心里萌生。

正如他的随军法师所说,今日的风大得反常,沙子扑在人身上,像一把把细碎的刀划开了皮,刺痛着裸露在风里的每一寸肌肤。

难道是那个老不死的苯师在施天气咒?

他匆匆派人叫来自家的法师,可还没等法师看清山顶发生的事,一阵狂乱的风又带着沙子席卷而来,将营地里许多重钉固定的军帐吹得连根拔起,兵将们顿时也乱了阵脚。

与此同时的扎布让山顶,兰泽已经盘腿,坐在了坛城中央的法台上。

四角法号长长奏鸣,山顶纵横的沟壑在风中越陷越深。雍仲法师摇着手中的铃铛,结印计算着日光最鼎盛的时间,做着最后的準备。

年迈的老画师带着他的三个徒弟姗姗来迟,奉上了由冈仁波齐雪水制成的颜料,放在法师的面前。

他想要给正在测算的法师磕头,却被赞卓制止。他扶着老画师的手臂,将他带到了坛城几米外的卡垫上:“你与他们同坐于此吧。你放心,法师为你们所坐之处施加了咒术,一会儿所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影响到你们。”

画师战战兢兢地问:“公主,不,国主她,能活多久?”

“约莫三百余年。古格十万臣民的命数,悉在于此了。”赞卓仰头,又一次看向尚未抵达正中的太阳。它缓缓地上升着,他也缓缓吐出一口气,“留下你们的命,你知道该做什麽吗?”

赞卓是有杀孽的人,他的身上,永远弥漫着不怒自威的杀戮气息。

仅仅是坐在他身边,听到了他的问题,老画师就已紧张地浑身颤抖,不敢擡头——“我…我们都不过画师而已,只会画。”

“只会画就够了。”

赞卓冷冷地说道,“法会过后,你还有一天的时间。我已命人清扫好红殿东南角的那面墙。你带着他们,把今天所见的一切在那里画下来。”

画师的三个徒弟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画师还能勉强地开口:“大伦,一天恐怕不够。”

赞卓何尝不知,对于画师而言,一天时间要作完一整幅图,几乎没有完成的可能性。可这也不是他只吝啬地给一天的时间。

是古格只剩下了一天的时间。

他终于在下人面前,透出不属于上位者的惶惑与疲惫。

“你们尽力吧。”

叮玲玲的脆响——雍仲法师的铃铛,在风中响动了起来。

他睁开了眼。

开始了。

此刻,日光鼎盛,耀耀灼人。

狂风呼啸着从远处袭来。象泉河沿岸蝉伏了千百年的沙尘都从地底深处被风吹起,卷着法坛上兰泽披肩的长发,淩乱地飞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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