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萤(9)
一听此话,绮罗公主目光瞬间收回,神色也微微沉下。她抱着袖,樱唇轻抿,长睫垂落,在雪容上投出一道阴影,久久不曾言语,
从萧远侯的视线望去,只能瞧见她绾起的三千青丝与不像小姑娘的沉肃眉眼。许久,听得她低叹一声,缓缓道:
“萧远侯,你还真是……”
萧远侯微恍,静等她将话说完。
绮罗却哼了一下,蓦地吼道:“眼盲心瞎啊!”
“!”
音浪猝不及防地升高,直击耳膜。萧远侯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捂耳朵。绮罗公主却忽然踮脚扣过他的手腕,拉着他往人群中走。
“……公主?”
萧远侯恍惚地望着她的背影:“您想去哪里?”
绮罗头也不回,语气难辨:“带你这个瞎子逛逛花朝节。”
“……”
夜色依稀,华灯初上。
京都的漫天灯火中,绮罗与萧远侯一前一后地走在人海中。灯火阑珊,萧远侯垂眸望着绮罗的裙摆,心中微微出神。
白日里,小公主与他去了很多地方。
坠红绳的结缘树,东坊市的桃花阁,南长巷的听书楼……两个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因为一杯酒,共度了大御的花朝节。
这一日,小公主笑了三次。
第一次是瞧见玉兔时,第二次是他不慎将糕点沾到唇边时,第三次是路旁的舞姬将花灯递到他手中,他手足无措时。
小公主笑起来很好看。似繁星,似皎月,又如庭中那株盛开的樱花树。
只是日后,大概再难相见,萧远侯心想。他只是一介山野村夫,小公主金枝玉叶,与他之间犹隔天堑,能相逢短短一段,已是不易。
他终有一日,该回到萧家去。
行至月拱桥时,萧远侯还在出神。
绮罗提裙踏上两阶石梯,忽然回首,轻声道:“萧远侯,你在想什么?”
萧远侯回过神来,抿嘴道:“我……”
“我知道。”
绮罗却轻轻一声打断他,眸色凝敛,扬颌道:“你在想那位碧月姑娘,是也不是?”
萧远侯:……不,不是。
然不容他作答,绮罗便拂了拂袖,立于石阶之上,居高临下地垂眸睨来:“随本公主出行,还敢想着他人,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不过也罢,你两本是青梅竹马,是我拆散了你们。如今,你从哪来回哪去吧。”
事到如今,她也无法再对萧远侯痛下杀手,还不如放他走,还他自由。只是心中,为何却像瞧见樱花凋谢时一般沉重呢?
上回涌起这种情绪,似乎还是在扬州城的城墙上。
江照左啊……
月拱桥上,皎皎灯色渡下,绮罗云袖生辉。想起故人,她越发不愿露出脆弱之色,便故作从容,淡淡道:“你走吧,萧远侯。”
萧远侯微顿,一时并不作答。他恍惚之余仰首望她,见她裙摆在石阶上飞扬拂动,心中乍恍还明,却是在想:小公主似乎爱站在高处,为何?是在……害怕吗。
云袖下,小公主素手紧握成拳。
……果然。
萧远侯沉默几许,行礼道:“草民并非在想碧月姑娘,只是离家多日,怕家中父母担忧,才出了出神,请公主恕罪。”
听闻此话,绮罗明眸划亮,下意识道:“你真的不想那位碧月姑娘吗?”京都的萧远侯,跟姑苏的江照左不一样,不会离她而去吗?
萧远侯一笑:“不想,碧月姑娘只是草民的妹妹。”
“而我是你的殿下。”
绮罗行云流水地接道,不知想到什么,她笑了笑,眉眼弯弯,如同一轮新月。
萧远侯心中失笑,觉得她孩子心性。面上却不显,只是眸色沉静,温和地望着她熠熠的眉眼。
小公主,笑了第四次。
许是被他看得久了,绮罗终于回过神来,敛了敛笑意,道:“哼,既然你如此识相,明日便允你归家一日吧。”
这一回,轮到萧远侯错愕反问了:“公主所言当真?”
“自然,只不过……”
绮罗朝他微微一笑,俯身道:“本殿下要随你一同回去。”
萧远侯:“……为何?”
绮罗斜了他一眼:“你还问我为何?自然是亲自看管着你,免得你在外边妄议本公主,败坏本公主的名声了。难不成,还怕你跟碧月姑娘走了不回来吗?”
草民绝不会妄议公主殿下,也不会不回来——萧远侯本想这么说,然回神之际,却哄她道:“……好,我带公主回家。”
闻言,绮罗神色忽顿,久久没有说话。
回家?这二字于她而言,实乃遥远且陌生。自从故人去后,她就再没回过家,只有公主府的樱花树,花开花落陪了她好多年。
绮罗垂下眸,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