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下的大明(91)
作者:马伯庸
这些看似枯燥的数字,意味着一个新生政权已经渡过了初期难关,彻底站稳脚跟,开始进入上升通道了。
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心情不错的朱元璋,向天下颁布了一道圣旨:“方今天下太平,军国之需皆已足用。其山东、河南民人田地、桑枣,除已入额征科,自二十六年以后栽种桑枣果树与二十七年以后新垦田地,不论多寡,俱不起科。”
朱元璋觉得目前掌握的耕地,提供的税赋已足够国家开销,从此以后新开垦的土地永不必征税,老百姓随便种吧。这个政策开始只覆盖两省,很快涵盖到几乎整个北方。
敢于宣布新垦土地“永不起科”,朱元璋这个底气,正是从成功的户籍推行中来的。
在很多历史书里,作者讲到各朝开国君主时,往往热衷于描绘其在疆场上的血腥攻伐,沉醉于宫廷官场的鈎心斗角,对于民政建设往往一笔带过。这会让读者産生一种错觉,仿佛只要君王们得了天下,税赋钱粮、民衆徭役就会自动各归其位,倾心输诚。
事实上,这些琐碎枯燥的工作才是真正的大事,也是真正的难事。老子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意思是治理一个国家,必须像烹小鱼一样小心翼翼,不可操切,否则一不留神就烂了。
纵观朱元璋在洪武年间的这一系列举措,正好是老子这句话的最佳脚注。
他的每一项政策都经过反複推演,有设计,有试点,有铺垫,有妥协,策略务实而有弹性,一步步走得十分扎实。从“户帖”到“赋役黄册”,从“一百一十户里甲”到“鱼鳞图册”,从“粮长制”到“实习历事”,层层推进,有条不紊。
朱元璋别的施政成败姑且不说,至少在地方户籍建设上,他展现出了一个成熟、理性、精明且极有耐心的政治家手腕。其中的管理手段之稳重,放之今日仍有参考价值。
经常有人会感到很奇怪,朱元璋在国初那麽折腾,为何国家没怎麽乱,答案就在户籍建设的细节中。
想想看,如果朱元璋制订户籍政策时既不论证也不调研,一拍脑袋就定,一定就推,一推就乱,一乱就镇压,镇不住就遮掩,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大明能不能延续下去可真不好说。
不过这套户籍制度也不是完美无缺。它太过理想化,从根上想搞绝对平均主义,又为了稳定把民衆束缚得极紧,指望他们世世代代都趴在土地上不动。
朱元璋在位时,这一系列制度尚能执行,他一死,这套体系便开始发生变化。有些政策被悄然废止,比如“永不起科”这个政策,在正统年间便被打破;有些政策扭曲走形,比如说粮长一职,后来成了老百姓避之不及的一个倒霉负担,谁戴上这帽子谁破産。弘治年间曾经有一首特别萌的民谣:“广买田産真可爱,粮长解头专等待,转眼过来三四年,挑在担头无人买。”说的就是这个状况。
还有些制度虽然一直被忠实执行,可社会环境已变,当初的举措,反而变成恶政赘法。比如三位一体的锢民之术,导致了永不停息的流民之潮等等。
哎,我想起来,咱们最早……是说玄武湖对吧?
咳,咳,这下终于可以说回正题了。
第三章
天下第一档案库
让我们把日晷拨回到洪武十四年。
朱元璋在各地编造黄册时,特别规定了存档方式:“册成,为四本,一以进户部,其三则布政司、府、县各留其一焉。”
就是说,每一级官府在制作黄册时,都要做两份,一份上缴,一份自己留着。层层传递上去,最终每一本黄册,都会形成四本一模一样的档案。其中进呈户部的,叫作正册,要用黄纸当封面;剩下三本分别存在布政司、府和县三级官府,叫作底册,要用青纸当封面,以示区别(对封面颜色做出规定,其实是洪武二十四年才出台的规定)。
各地官府按照朱元璋的要求,紧锣密鼓地攒造黄册,然后一级一级彙总,里交县,县彙到府,府再统一交割给布政司。最后布政司把辖区内的所有正册打包装车,运往京城——洪武年间,首都正在昔日的金陵城。
几十条长龙似的车队,从四面八方向京城驰来,鱼贯驶入正阳门。正阳门位于京城南边,是国门所在,孝陵大祀牲牢、国学二丁祭品、户部粮长勘合皆从此而入。你看,大车上那层层叠叠的黄册簿子,像极了一块块夯实大明基础的砖块。
这些黄册运至京城后,户部会先把它们铺在祭天的祭坛下面,郑重其事地进行荐天之礼,然后将其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