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下的大明(108)

作者:马伯庸


很快有聪明人发现了其中的漏洞:监生在二次驳查的时候,只会複查驳语相关的条目,其他内容不会再看。

于是他们就发明了一招极巧妙的“声东击西”。

还是举例说明。

王叙家新得了两亩田地和一头黄牛,这两项事産需要列入新一期的黄册。王叙想把它们瞒下来,可急切间只贿赂了里长,没买通县里的算手和书手。

里长宽慰他说,别着急,有办法。

等到开始攒造里册,里长老老实实地把这两项写进去,丝毫没有作弊。不过他把另外一项数据,王家的丁口,故意少写了一人。

里册递了上去,层层呈递到后湖,很快这个疏漏被驳查监生发现。监生在原册上贴了一条驳语:“查某里某甲王叙人户本期丁口虚减一人,查理与旧册实在不符,驳回本管实核重造,不得迁延云云。”

这本里册被层层掷回到第五图。里长拿着旧册,重新造了一本新的,诚实地把丁口数补回一人,然后偷偷抹去了王叙家的两亩地和一头牛。

册子被再次送到后湖,监生拿着驳语记录一看,嗯,不错,丁口数确实改正了,至于其他内容,上次已经审核过一次,不必複查了。

就这样利用流程上的漏洞,王叙家篡改的记录得以顺利进入库房。以后一旦田地起了什麽纷争,去查旧档,则再也看不出什麽痕迹了。

此非笔者妄编,且看两个真实案例:

成化十八年,在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的五贤乡,出了这麽一个案子。当地二十九都的里册交上去,驳查人员发现,该都的第一里第一甲有一户,叫谢得安,户籍似有涂抹痕迹。比照之前的黄册发现,这家伙本是军籍,却改成了民籍。

驳查大笔一挥,责成原籍重造。等到二十九都把重新改好的黄册再提交上来,驳查监生一看,谢得安已经删掉了,便準备批準入库。可这人恰好很细心,觉得这本黄册页数似乎变多了,随手翻了一下,不由得大惊:这本新黄册里,居然多了谢亚兴等十一户人家。

再一看,这十一户人家,也是和谢得安一样的军户籍。

很明显,这是一起大规模“军户逃户入籍”事件。他们先推出一个军户谢得安吸引敌人火力,然后在新册里偷偷把其他逃户做进去。若不是这些人太过贪心,一次篡改了太多户籍,说不定驳查根本无从发现。

同期还有个案子,这次的发生地是山东济南府章丘县明秀乡。

明秀乡位于官道之上,乡里设有一连串驿站。根据交通工具的分类,这些驿站可以细分为船站、马站、牛站、驴站等等。每一处驿站,都有专门的站户,他们世世代代都要在驿站服务,也属于职业户的一种。站户的生活状况很惨,负担奇重。他们也无时不思念着改换户籍。

在这一次的驳查中,监生发现明秀乡的第九里第五甲有疑点,有王九住等三户人家,本来是驴站户,却赫然改成了民户。

这本册子,立刻被监生驳回重造。等到新造黄册再次送回后湖,监生发现王九住等三人被抹去,可又加了阚长等十二户驴站户偷偷摸摸进了民籍。

这个声东击西的手法,和宜兴县的办法几乎一样。

当然,大明朝廷也不傻。这两件案子让他们意识到规则上的漏洞,及时加以补救。

从弘治十二年(1499年)开始,有疑点的黄册不再驳回重造,只把问题项单独开列成总册下发。地方只需将问题项进行改正,单造一页送至后湖。驳查人员审核无误以后,将改正后的单页补进原先的黄册中,并附页说明改正缘由,用印标记。

如此这般,才算是堵住了这条路。

于是劳动人民又发明了一个更叹为观止的办法。

不是说旧档难改吗?那麽只要设法让旧档彻底消失,就没问题了。虽然后湖戒备森严,人很难进去,但不代表别的东西进不去。

这个手段,得从黄册的制作工艺讲起。

大明朝廷有规定,黄册的封皮册壳硬纸,必须使用黄色或青色。这个黄纸,是用黄檗汁浸染而成。

黄檗树是一种芸香科的落叶乔木,可以入药,也可以用于染色。将黄檗第二层树皮进行熬煮,只要把纸浸入液体之中,便能染成黄色。更绝妙的是,黄檗树皮里富含小檗堿,对于杀虫防蠹有奇效,印出的书可以经久不坏。

早在晋代,着名道士葛洪便已用黄檗制造黄麻纸来印制道经。他也因此被尊为染坊业的祖师。

不过这种染色方式成本很高,古人往往不会把每一页书都染黄,而是将黄麻纸制成护书,夹在书本里,也有驱虫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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