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53)
两人在镜子里照面,是刚才见过的那个上海人:“啊,是侬啊。”他也认出祁天,让出水龙头,“侬先,侬先来额。”
「沪:啊,是你啊,你来,你先来的。」
他的客气在许多的上海人身上都不难找到,他们这种在乱世最混杂的城市里讨过生活的人,对礼让的拿捏总是惊人的巴结,被驯化来的敏感。
祁天对他笑笑:“难得碰到上海老乡。”
“侬阿是上海人?”
「沪:你也是上海人?」
“小辰光,屋里住勒愚园路上。”
「沪:小时候,家在愚园路上。」
“巧额,我就住勒哈同路上。”想起刚才那位半面惊鸿的美女,“侬带太太来吃饭啊?”
「沪:这么巧,我就住在哈同路上,你带太太来吃饭啊?」
“未婚妻。”祁天笑。
“福气好,福气好。”上海人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露出点精明,“我叫章仕成,在莉莉洋装店当裁缝,改天带侬太太来,我那里不少进口料作,都是紧俏货。”
「沪:改天带你太太来,我那里不少进口的料子,紧俏货。」
“那可帮了大忙了。”祁天卖了个有伴侣的男人少不得经历的苦笑,“伊拉女人家,大衣柜里总归嫌少一件衣裳。”
「沪:她们女人呐,衣橱里永远少一件衣服。」
上海人果然同情地笑了。
两人这厢说笑,谁都没想到,他们在洗手间里建立起来的友情,很快有了用武之地。
① 借荫头:沪语,托某某的福。
② 有数:沪语,知道。
第42章
这是一件计划外的失误,彻头彻底改变了接下来的很多事,只是当时,祁天太自信,白盈盈也不承认,有一些交集一旦发生,就不再受人的控制。
一道醉虾上得快,在祁天回座之前上桌,玻璃扣盖底下一只透明的碗,活虾呛在浑浊的黄酒里翻江倒海,落进滚油的水珠一样噼里啪啦。
丁烈完全不懂,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样的东西:“呢个系生嘅,仲扎扎跳,点食啊?”
「粤:这是生的,还活蹦乱跳,怎么吃啊?」
“点解唔食呀,呢个最好食啦。”金桂就爱使坏,当他的面夹起一只尾肢还在动的醉虾,用上下两片嘴唇吮住,嗑瓜子那么一嗦腮,虾壳空了,“盈盈好钟意食呢道菜啦。”
「粤:为什么不吃,这个最好吃了,我们盈盈就喜欢吃这道菜。」
“系咩?”丁烈的两根眉毛拧得能打架。
「粤:是么?」
金桂骗了他,爱吃醉虾的人是阿姐,她身上又来了月事,正碰不得凉东西。
丁烈以为白盈盈不动筷是顾着他:“你钟意就食多嚸。”他揪着他那对打结的眉毛,为她抄来满满一勺活虾,“食喇,够唔够?”
「粤:你喜欢就多吃点。吃啊,够不够?」
最后那半碗虾都进了她的肚皮,折腾她狠狠疼了一个晚上。
白盈盈笑起来,那天以后,她也爱上了吃醉虾。
有梁柱和兰花架遮挡,嘈杂中留出独一处的僻静地,最易让人开小差,也最不易被人发现开小差,白盈盈沉浸在往昔的回忆,突听到兰花架动了一下。
她当时一定不知道是谁会看去她那个笑,她只是听到脚步声,没来得及从小小的快活里全身而退,甚至没有分辨出那种顽固沉重的步调绝不是祁天脚上那双恣意风流的皮鞋发出来的,这种虹口马路上随处可见的,犹如踏着战鼓般的军靴声,竟然一时疏忽,忘记了收敛脸上那抹饱含真情的笑容,回过头去……
醉醺醺的日本军官看傻了眼,他被酒蒸红的扁宽脸孔,庄稼汉一般冒着汗,直勾勾地把眼睛从一片垂梗的兰花花叶间,探照灯的一样射到墙角的女子身上。
一个美丽多情的支那女子。
让人想起平安京时代画卷上的日本女御,娴静、优雅、高贵这些本来对他这个来自本州岛最北端的农民很抽象的词汇,此刻都有了丰满的具象。
他脸上着迷的痴相,霎时间把他从那身让人不敢直视的日军官服中扒了出来,又变回了青森①的儿子,他在乡下的时候,未必敢这么放肆贪婪地看一个女人,但这里是支那,他肩膀上的军衔放大了他所有的狂妄和最下流的欲望。
没准是个妓女,一个好人家的女人,怎么会这样迷人的坐在这里,跑来吸引男人的眼球,不,不是妓女,她旗袍的开衩远比楼上那些为他们伴酒作乐的娼妓保守得太多,但她露出了她的小腿,藕一样雪白的小腿,那就是她勾引人的罪证。
说不定是军统的间谍,他在脑中规划好了一番残忍的酷刑,决定了今晚要好好的,亲自审一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