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52)
入夜,可去的地方那更多了,香港这座表面上看着战战兢兢的城市,紧绷的神经下处处是疲软的灵魂,这些人白天缩在拈斤播两、审时度势的皮囊里,在太阳底下赤佬一样的煎熬,熬过了黄昏,熬到夕阳斜落的最后一缕光也完全沉到海面底下,他们就争相地活过来,蝗虫一样的从四面八方钻出来,仗着寂月的不声响纵欢作乐,中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乃至猫在角落,永远睁着一双戒备招子,这头监视,那头视奸的日本人,此刻也眯起狭长窄薄的眼皮,陶然然地被这片败土吸收掉,短暂地遗忘了军国敌我。
但祁天是例外,他出生在内地,长在香港,手上持有大英帝国的护照,漂泊早早灌输了他舍得,到哪儿都不成家,所以什么都不特别看重,尤其放得下,反而较大多数的人保有一份惬意。
深知丁烈近来分身无暇,祁天给老张放了大早,开车带白盈盈下饭馆吃晚饭。
白盈盈坐在车上抬头向上,上海饭店的四个金字招牌,就没下来车。
“怎么了?”祁天从驾驶座下来,绕过车头为白盈盈开门。
“没什么。”白盈盈搀过他伸来的手下车。
祁天很自然地把一条手臂放到她腰上:“西餐都吃腻了,今天带你换换口味。”
白盈盈没有告诉祁天她来过这里,是不想让他知道,再引来无数自寻烦恼的话由,你来过了?那么失望的脸,然后进一步借题发挥,笑吟吟地问她,跟谁来的啊?你看,是不是自寻烦恼,还没落座便要毁掉一顿胃口。
也不晓得今朝什么日子,二楼的雅间全客满了,大堂聚满了人,走菜的跑堂,领路的伙计,抻脑袋看哪里有空凳子立马占上的客,田鸡箩倒翻了,每个人嘴上都安了一个大喇叭。
几个走路很横,穿军服的日本人从人堆里过来,有人避不开,险些被他们推着撞到白盈盈身上,还好有祁天用身子护着她,又搀了倒过来的人一把。
“谢谢,谢谢侬。”那人扶着眼镜,用上海话向他们道谢。
等日本人全都走过去了,他才小声啐:“个帮小什本,横点撒。”
「沪:这群小日本,横什么横。」
祁天向白盈盈愧疚地说:“对不起,平时也不是这样。”
他的道歉是所有声音中的异数,很轻,微微一点,好像嘴唇动了动,但因为贴得实在近,近得连睫毛眨一眨,人就痒痒,反而听得真。
他真是经常来的,老伙计认出他:“祁先生,常悠伐见勒。”
「沪:祁先生,好久不见啦。」
他完全没有一点犹豫,即刻用上海话热络地同人打起招呼,丝毫没架子地问起他老婆的身体好点了伐,上次介绍的中医是不是去看过了,白盈盈并不奇怪这样子的祁天,同他相处得越久,这样的场面见得越多,他是个走到哪里都不愁吃不开的人。
借他做人的荫头①,他们比别人更先一步得到一张桌子,挨着墙脚,前面有一根柱子和一个兰花架,与外头的喧闹隔开。
老伙计对祁天即有招待贵客的殷勤,也有予自家人的关照,寻得是最清雅的位置:“楼上来了萝卜头,雅间还不如楼下清净。”
祁天曲指在桌上叩,老法的感激:“一道烤麸。”又问白盈盈吃不吃生,“再来一份醉虾,热炒侬看了办。”
「沪:热菜你看着办。」
“有数!”②
“想了好久这里的醉虾。”祁天看见白盈盈盯着他看,“怎么一直这样看着我?”
“倒不知道你还会讲上海话。”
“我母亲祖籍宁波,我出生在上海,十岁之前,家里说的都是上海话。”有心卖弄往往不灵,不显山露水的一笔反倒惊艳,祁天是深谙这个道理的专家,“来香港这么多年,上海话倒还记得清清爽爽,勉强糊弄人。”
“你讲得很好。”白盈盈道。
“没你的广东话讲得好。”祁天以茶涮筷,眼睛微微上抬,笑意吟吟地瞧白盈盈,“你相信缘分吗?过去我总是不信的,但在这里遇见你,我倒有点不得不信了。”
是不是缘分白盈盈不好说,世上的任何事一沾上这两个字,立刻占尽道理,诸多的说不通,所有的意图,瞬间变成话本上两情相悦的开始。
只是缘分也随人一样长着千百张面孔,有善缘亦存劫数……白盈盈垂下眼眸,她同祁天,又是哪一种呢?
实在人多,菜上得慢,祁天中途遇离席,去了趟洗手间。
洗手间里两扇紧邻的隔间,一边已经有了人,祁天走进另一间,将门落锁。
他靠在门上点了一支烟,夹在手上并不急着抽,等隔壁的马桶,水箱哗哗放水了,他才把烟扔掉,用鞋头踩灭,动了动脖子,推门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