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堡包吃到一半，楼下传来推门而入的风铃声, 随即是清脆的高跟鞋声拾阶而上。霍文涛愕然抬头, 竟是许久未见的何美慧风姿绰约地坐在了自己面前。

“好久不见。”何美慧撩拨下刘海，“你别这么看着我, 我不过生了个孩子而已, 变化没大到让你认不出来吧。”

“你若真是判若两人, 我就不会这么惊讶了。”霍文涛放下汉堡, 耸耸肩, “因为面对陌生客人, 我起码能轻松地说一句‘欢迎光临，随意落座’。”

“……我兹当你是在夸我保养得当了。”何美慧看向桌上，“哇，肯德基，好久没吃了，可以请我吗？”

说罢，不待霍文涛回答，她就自顾自地拆开薯条，沾了番茄酱吃得津津有味。

“……我还以为，你们有钱人比较喜欢吃鱼子酱，帝王蟹，雪花和牛，法国红酒之类的。”霍文涛道。

“看上去的确如此。起码我在社交平台晒美食时，不外乎就是那几样。”她又拿了个鸡块，是真的乐在其中，“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其实对我来说，鸡块薯条比鱼子酱好吃多了。”

“是嘛。”

“但是这一点，我才没打算让她们知道。”

“‘她们’是指谁？”

何美慧顿了顿，“……可以说是我的好姐妹们吧。自从我嫁了个有钱人，还生了孩子之后，她们对我的友情就更‘浓厚’了。所以哪怕我更喜欢吃薯条，但我只会在朋友圈晒鱼子酱。我今天是来早教机构缴费的。这附近有家高端早教机构，宣称采用国际上最先进的促脑发育幼儿早教理念，每节课的费用都在四位数。”

霍文涛微微挑眉，把‘智商税’三个字吞回肚子，他说，“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很好。”

何美慧勾勾嘴角，居然语带讽刺，“得了吧，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智商税？但这就和我的红酒，鱼子酱，爱马仕包一样，它们统统构成了一个‘我’——我何美慧，是一个备受老公宠爱，吃喝不愁，纵情享受生活的阔太太——当然，这只是表面。而背后的真实，我完全不想让她们知道。”

霍文涛终于察觉到了，何美慧是来诉苦的。

她婚姻中的苦无法向家人朋友们倾诉，竟来找上他？霍文涛无意做她的情绪垃圾桶，正想随便找个借口离开，甚至人已经半站了起来，但何美慧幽幽的一句话又让他坐下了。

她说，“你与桑绮打算要孩子了吗，那你知道生育对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霍文涛愣了下，坐下了。

何美慧湿漉漉的双眸望向落地窗外，“怀孕时上吐下泻，腰酸背痛，面部浮肿，腰圆腿粗。你知道的，我丈夫相当渴望孩子，于是孕期我的补品便如同流水一般，怀胎十月不曾间断。虽然我也有努力控制，但最终胎儿还是不可避免地超重了。原本我计划剖腹产，但丈夫不知从哪儿听说，顺产对孩子有利，且更利于母体恢复生二胎，他便改口，鼓励我尝试顺产……”

她说着，眼神闪烁，“……我听说女性潜意识里会有自我保护机制，会让自己逐渐忘记生育时的痛苦……而我至今都记得这么清楚，想必，那一天实在是太痛苦了吧……”

霍文涛不知该说什么，索性沉默着。

“所幸母子平安。但孩子落地并不是一切痛苦的终点站，我要学会如何面对身材走形，大把脱发，精神恍惚的自己。有那么一阵子，只要孩子一哭，我也会跟着哭，哭得比孩子还伤心……”何美慧沉默片刻，“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产后抑郁症……”

“……我看你与生孩子之前没多大变化。”霍文涛试图宽慰她。

何美慧却狡黠一笑，“因为我说过了，凡事不能光看表面啊。实则在化妆品，假发片，塑形衣修饰之下我的真实模样，是完完全全不想给外人看的样子。就比如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腹部，“在我这条上万块的连衣裙之下，你一定无法想象那一道道妊娠纹有多么丑陋吧。”

霍文涛依旧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故作轻松道，“看来，你对我应该已经没什么想法了。”

“的确，”何美慧展眉，露出一抹明媚的笑容，“但凡我对你还有一丝一毫的眷恋，都不会如此坦诚相告了。”

“这很好。”他陡然轻松了些，“其实你丈夫很有钱，相信他应该可以很好地弥补你。”

“没错。生完之后的这些日子，我有育儿嫂帮衬，有大把时间做产后修复，锻炼健身，美容美发，用医疗手段改善妊娠纹。但这时候丈夫却忽然对我说——这些美容项目对备孕有害吗？你别忘了，我们的二胎计划应该提上日程了。

当时的我摸着自己松松垮垮，布满花纹的肚子，一想到这一切又要重来一遍，忽然觉得很害怕……很，害怕……”

何美慧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泪花，但很快用纸巾轻轻拭去了。

她的目光从落地窗又回到霍文涛脸上，无比专注，问他，“霍文涛，如果有一天，你的桑绮在生完孩子之后，变成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你还会一如既往地爱她吗？”

霍文涛皱眉，“……我非得回答这个问题吗？”

“你可以不回答。”

于是霍文涛起身准备离开。

临走时，他说了最后一句话，“谢谢你让我第一次庆幸自己比桑绮大了九岁，若有一天她变得又老又丑，想必那时候的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

霍文涛去银行办事了。

何美慧坐在落地窗边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老杨殷勤地过来收拾桌子。

他第一时间收起桌上的玩具熊，笑道，“刚刚文涛特意打电话给我，让我帮忙收好这个玩具，说是桑绮想要的。”

何美慧淡淡一笑，“他今天是为了桑绮想要玩具，才特意吃儿童套餐？他们感情可真好。”

“凡事不能光看表面，其实这儿童套餐另有原因……”老杨笑呵呵地娓娓道来——

原来今天上午，霍文涛的妈妈——大霍太太来云间书店了，恰巧看见儿子在绘制儿童节主题的促销海报。

大霍太太双手环臂，“六一儿童节快到了啊。那我们家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儿童节呢？”

显然她意有所指，但霍文涛装聋作哑，“妈，你想过的话随时可以过。你可以约姐妹们去游乐场，吃儿童套餐，我全程报销。”

大霍太太一瞪眼，离开后竟真给儿子点了份儿童套餐送来，还附言道，“今年你吃，明年我希望可以亲自喂给孙儿吃。”

霍文涛哭笑不得——真是的，哪怕他今年快马加鞭，明年呱呱坠地的小娃娃也吃不了肯德基吧？

秉承着不浪费的原则，他打开汉堡包准备将就一餐。老杨看着，乐得哈哈直笑，但霍文涛却特意嘱咐，“这事儿别告诉桑绮。”

………………

此时此刻，听着老杨叙述的何美慧眯了眯眼睛，却不说话。

而老杨边说边收拾完毕，“所以凡事不能光看表面，但儿童套餐背后的真相，文涛并不打算告诉桑绮。他们虽然有备孕计划，可桑绮的工作时不时需要出差，文涛不想给她太多压力。”

“是嘛……”何美慧苦笑一声。

“你刚才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老杨道。

“哪句？”

“你说‘他们感情可真好’——没错，文涛和桑绮的感情很好。”说到这儿，老杨郑重其事。

何美慧一愣，明白过来了，抿嘴道，“我没记错的话，你是霍文涛的……”

“表舅。他们夫妻叫我——杨叔。”

“所以你刚才的话是在下逐客令吗？你是想告诉我，他们夫妻感情很好，让我别来烦霍文涛了？可我今天只是书店的消费者而已。”她无辜地眨眨眼。

老杨看着桌上的肯德基，“那请问您消费了什么？”

何美慧扬眉，从香奈儿包里掏出一张书目，“这是早教机构推荐的绘本书目。我真的是来消费的，全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