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怨者(3)

作者:射手作


对于张洁来说,无论生下来的是男是女,都是从她身上分离出的骨肉。虽然她也期望过这一胎能是男孩,但早在备孕之初,她便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并与丈夫林栋约定,无论如何,都会将这个孩子与大女儿林海泓同等珍爱。

“不是男孩也没关系,妈妈一样爱你。妈妈会一直爱你。”

她曾轻抚孕肚,这样说道。

然而,就仿佛为了验证她的真心和决意一样,林海汐一降生,命运便接连向她摆出难题。

与姐姐林海泓完全不同,襁褓中的林海汐异常难哄,动辄哭闹,似乎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到安全或满足。对此毫无经验的张洁辗转了多家医院的儿科和儿保科,求助过多位相熟或素未谋面的宝妈,非但没让林海汐的状况明显改善,自己反而因此生活失衡、生理失调,一只乳头还险些被贪嘴的林海汐咬掉。

但即便如此,即便大多数时间里受累吃痛的只有她自己,张洁依然包容着幼小的林海汐。

“你还听不懂话呢……等你能听懂了,妈妈要把你现在做的‘坏事’好好讲给你听……”

某天,林海汐终于睡下后,张洁一边清理着乳头上被撕裂的骇人的伤口,一边对着那张小小的脸蛋儿这样低语。

林栋本该是张洁最忠实可靠的战友。大女儿出生前后,他的表现趋近完美,那曾是张洁心目中最理想的丈夫形象,也是他自己最希望成为的模样。然而这次,他的表现却与之前判若两人。因林家独生子身份而在娇宠中长大成人的他,在与小女儿日复一日且愈演愈烈的缠斗中,终于放弃了成为贤夫慈父的努力。还没等张洁出月子,他就已经习惯性地避难就易、避重就轻,无论对小女儿还是妻子,都缺乏耐心和宽容。

“死崽子,掐死你得了……”

某天深夜,林栋加班回来,身心俱疲,却因林海汐的哭闹无法休息。他狠狠地丢下这句话,然后独自去了次卧。从此,他再没回主卧睡过。

林栋可以置身事外,张洁却不能。再累再难,她也得咬牙坚持。产假结束后,她又陷入家庭和工作双线作战的艰难局面。她勉强维持着,升职加薪已成奢望,女儿一晚不闹即是对她不辞辛劳的最大褒奖。

可是很快又有了新的难题,更大的难题。

林海汐五岁那年,被确诊为多动症。

婴儿期种种熬人的表现,一下子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拿到医生诊断的那一刻,张洁的心是崩溃的。

幸好有母亲宽慰她、鼓励她。母亲没什么文化,说不出哲理格言,却让她心安,更感到温暖。

“又不是治不好,怕啥?治不好也不怕,有妈。”母亲这样告诉张洁。

张洁记得,从小到大,每次她遇到挫折和困难,母亲都会说,“不怕,有妈”。不是因为母亲足够强大,只因为她是她的女儿,她是她的妈。

“汐汐是我的女儿,我是汐汐的妈。”

张洁用这句话提醒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无论公婆如何冷眼相待,无论丈夫如何袖手旁观,她都毫不在意。她比以前更加用心地呵护着林海汐,也因此披上了敏感而强硬的外衣。

某天,她发现大女儿林海泓毁掉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合照,林海泓把有自己的那一部分剪下,用笔尖戳烂了照片上的妹妹的脸。她不由分说,一个巴掌过去,林海泓的脸肿了半边。

某天,她被老师叫到幼儿园。此前她也曾多次被叫到幼儿园,都是因为林海汐捣乱。这一次尤其严重,一个小男孩差点儿被林海汐戳瞎眼。她表示会尽全力赔偿,却不卑不亢,对方家长怎么贬损她都没关系,但决不能冒犯她的女儿。为此,她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对方家长撕打起来,变成了她最不喜欢的泼妇模样。

后来,她发现林海汐居然挨过老师的打,虽然可能只挨过一次,但无论老师如何解释、如何道歉、如何哀求,她还是闹到了幼儿园和教育局,直至那位老师被开除才罢休。

假如张洁一直保持这样的姿态,毫无疑问,她便是那个完完全全地爱着林海汐的人。

只可惜,她最终还是对林海汐产生了怨意。

某天,她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一眼没照看到,林海汐便打翻了熬制中的汤药。张洁的母亲及时护住林海汐,却被沸滚的汤药烫伤了脚。母亲强忍疼痛,林海汐却看着受伤的姥姥,一脸傻笑。

那一瞬间,张洁终于忍无可忍,狠狠地把林海汐推到一边。

“我真不该把你生出来。”

如果把这个怨念换作“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或是“你真是太气人了”“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之类的,便不会成为实质性的“咒怨”,不过张洁不可能知道这一点。

她更不可能知道,尽管这个咒怨只是一闪而过,却立刻被死神记录在册。无论她以后再怎么后悔、再怎么爱护林海汐,直至她们中的一方死去,这个咒怨都不会被更改,更不会被撤销。

就这样,因为一个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怨念,张洁非但没有成为那个完完全全地爱着林海汐的人,反而继公婆、丈夫、大女儿、差点儿被戳瞎眼的小男孩的家长、被开除的幼儿园老师之后,成了针对林海汐的第七位施怨者。

“像这种有毛病的小孩,大概也很难被人‘完完全全地爱着’吧?”铭久自言自语道。

“本来还有一个人的。”

一个穿着长风衣、面戴大口罩的秃顶男人来到咖啡座前。他又高又瘦,像一具骷髅。

“离我远点儿!”霍来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别那么紧张。刻意和我保持距离,会引起人类注意的。”秃顶男说。

“不和你保持距离才会引人注意。”霍来从包里掏出一瓶酒精消毒液,对着秃顶男喷个不停。

晴夏低声告诉铭久,来者名叫温义,是一位“疾疫死神”。

“你只有这件风衣可穿吗?现在可是夏天哎。”霍来说。

“死神又不知道冷热。”

晴夏问温义:“您刚才说,还有一个人?”

“嗯。”温义从风衣里掏出一个平板设备,调出一张照片。

“啊……原来是她……”铭久记起,今天上午,他曾在那座新立的墓碑上看见过这张照片。

“她是那个女人的母亲,也就是刚刚被撞死的那个小女孩的姥姥。”温义说。

“她就是那个‘完完全全地爱着’林海汐的人?”铭久问。

“嗯。如果她没去世,那小女孩就不会被你们执行死亡,至少现在不会。”

“那……她是自然死亡的吗?”

“如果是自然死亡,他就不会特意跑来告诉我们了。”霍来插嘴道。

“还是你了解我。”温义拍拍霍来的肩膀。

“你毁了我一件衣服。”霍来说。

“我赔你两件。”

“我穿的可都是名牌货。”

“没问题。今年我的考核奖高,多贵的名牌都买得起。”

“因为疫情吗?”晴夏问。

“你真聪明。这个月我完成的指标都快赶上过去二十年的总和了,那老太太就是其中一个。”

“作弊。”霍来嘟囔道。

“这哪叫作弊?我们已经不引发大规模疫病好多年,人类都快意识不到它们所谓‘瘟神’的存在了。”

“引发了人类也不一定能意识到。人类缺少敬畏。”

晴夏望着车祸现场,张洁正对着粗心的肇事司机和冷漠的丈夫不依不饶,极端之语不绝于耳。

“就像它们意识不到,自己随时可能向身边人施加咒怨一样。”

第3章 职业

男人坐在对面,低垂着头。铭久只能看见他的头顶,看不见他的表情。

“随便选一个吧,差不多就行。”

许久,男人身边的女人开了口。男人没有吭声。

女人又说:“要不就选木头的吧,就算是实木的,也比玉石的要轻得多。出殡的时候,你捧着也轻松些。”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