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怨者(22)
作者:射手作
铭久一个踉跄,却并不打算反抗。他根本不懂得反抗。
如何化解与人类之间这种程度的冲突,岗前培训上根本没有讲过。
见铭久不但不反抗,就连一点儿愤怒的情绪都没有,这些欺软怕硬惯了的地痞立刻兴奋起来,这个搡一下,那个蹬一脚,铭久就像一棵毫无还手之力的树,在狂风侵袭中摇来晃去,狼狈不已。
虽然他的躯壳不具备感知疼痛的功能,可他心里却觉得有些无奈:
本打算尽快脱离这混乱的局面,可这局面竟越来越混乱了,人类啊……
冬融站起身来,大喊道:“别难为他!他跟我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美玲也站了起来,尖着嗓子喊道:“你倒是还手啊,快还手啊!”
一定要还手吗?铭久有些拿不准,但看到地痞们的纠缠没完没了,而且围观者越来越多,他觉得似乎有必要改变一下对这些人的态度。
于是,他猛地扬起不锈钢编织管,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地痞狠狠地抡了过去。
铭久的突然举动让地痞们一时错愕,根本来不及散开。
“砰!”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除了铭久。
“我靠……”
美玲张大了嘴巴。
黏稠的血流如一条肉虫一般,自铭久的花白发丛间蠕动而出。原来铭久并未打到那个地痞,却因用力过猛,被甩回来的水管另一端砸破了头。
这管子果然不是用来打别人的,铭久暗想。
“你他妈还真敢跟我动手是吧?”
壮汉又惊又怒,举起马扎,运足力气,朝铭久狠狠掷去。
随着“哗啦”一声响,马扎掉在了地上。
“我去……”
这次轮到壮汉目瞪口呆。
马扎在落地之前,先砸在了铭久的脸上。不是因为铭久躲闪不及或格挡不力,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要躲闪或格挡。他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马扎飞来,砸中自己的眼眶和鼻梁。
额头上的血和脸上的血汇在一起,洁白的衬衫领子渐渐变得暗红。
可铭久依然屹立着,仿佛根本没受伤。
见此情景,壮汉开始迟疑,其他地痞也立刻失了刚才那般嚣张的气焰。
这就对了嘛,本来就不该动手的,铭久心想。
冬融和美玲望着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有血涌进眼窝里,模糊了视线,铭久抬手抹了一把,虎口处立刻多了一条血红的圆弧,就像人类微笑时的唇线。
或许我该给他们个笑脸的,我为什么没早点儿想到这一点呢?铭久又想,成杰那么擅长笑,怪不得他的工作效率高。
为了让地痞们看清他的表情,他特意抹了抹脸上的血,然后努力调动面部肌肉,做了一个他认为是“笑”的表情。
地痞们立刻退了两步。
看来是收到了效果,铭久想。
“其实……”
他一边保持着笑容,一边又拎起了那根编织管。
壮汉却显然不打算听下去。
“你牛逼!”
他丢下这句话,便领着地痞们匆匆退去。
冬融和美玲立刻跑到铭久跟前,想要领他去医院。
“不用不用,没多少血,一会儿就流光了……”
铭久忽然住了嘴。
“流光了你就死了!”
美玲没听出破绽,只是瞪了他一眼。
“你没必要这样。”
冬融说,脸上的表情依然冷淡。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铭久实话实说道。
“但不管怎样,谢谢你。”
“啊……那个……”
铭久努力回想着早上与成杰的对话,好半天才想起那句“不客气”。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冬融的表情有些缓和。
或许,这单业务可以继续往下进行了,他想。
第15章 爸爸
这一夜注定无眠。
在美玲家的仓库里,脸上贴了好几张创可贴的铭久和美玲的男友罗昊一起,把尚未被油漆污染过的椰青从三轮车上拣出来,然后用酒精清理车身上的油漆。
美玲换过衣服,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把冬融身上那套被泼了油漆的工作服塞进垃圾袋里,然后从罗昊手里要过酒精瓶,清理出摊时那身衣服上的油漆点。
罗昊说:“费那劲干啥,别要了,明儿我领你买新的去。”
美玲说:“那可不行,这衣服贵着呢。”
“贵怕啥,咱有这条件。”
“有条件也不行,”美玲把酒精瓶扔给罗昊,“这玩意儿不好使,我再上你摩托车里抽点汽油去。”
“哎哎哎……别呀,汽油贵着哪!”
里屋拉着窗帘,灯光将冬融的身影投在帘上,她正弓着腰,一遍遍清理着被油漆黏住的长发。
铭久一边盯着窗帘,一边盘算着何时能开展这单业务。
罗昊忽然搭话道:
“大哥你是干啥的?”
“嗯?什么?”
“我问你在哪儿上班。”
“哦……我在殡葬服务公司上班。”
“什么公司?”
“殡葬服务公司,万祥殡葬服务公司。”
“哦……我听过‘万祥’。嗨,你直接说你是干‘知宾’的不就完了?”
“那能一样么?”美玲插话道,“主持葬礼的才叫‘知宾’。”
“那葬礼除了主持还有啥呀?”
“你忘了你二舅姥爷的葬礼啥样啦?穿寿衣、写挽联、选墓地、摆花圈,还有跑手续啥的,事儿多着呢!”
铭久在一旁插不上话,对于他在人间的职业,美玲似乎比他自己还要熟悉。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是不是还得有个专门拾掇尸体的人——”
“那叫‘遗体’,你想说‘入殓师’吧?再说那也不叫‘拾掇’啊,净整这没文化的词儿。”
罗昊嘿嘿一笑,转过去问铭久:“那大哥你在你们公司负责哪一摊儿?”
“我……呃……每样都干点儿。”
美玲问:“知宾也干?”
“嗯……暂时还没干过。”
“我就说嘛,就你这磕磕巴巴的样,要干知宾,死人都得急活了。”
罗昊噗嗤一笑:“以后别老说我没文化,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咋的呢?”
“那能叫‘死人’吗?那得叫‘逝者’。”
美玲踢了他一脚:“你也就知道个‘逝者’。”
罗昊又问铭久:“干你们这行的,都得信点儿啥吧?”
“什么意思?”
“是不是都信神啊、鬼啊什么的。”
“这个嘛……怎么说呢,还是应该有点儿——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讲究’?”
“不是。”
“‘顾忌’?”
“也不是。”
“‘忌讳’?”
“嗯……不是。”
美玲插话道:“是‘敬畏’吧?”
“对对对,敬畏。”
“还是你有文化。”罗昊说。
美玲朝他“切”了一声,然后问铭久:
“那你觉得,这世上真有神和鬼吗?”
铭久郑重地点了点头。
仓库的卷帘门并未完全放下,就像一排牙齿在半空悬着,喉咙深处的黑暗难以捉摸,一阵夜风吹过,美玲和罗昊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或许是此前从未像这样和人类长时间地相处过,铭久的脑子居然比往常灵光了许多。他忽然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拓展业务的好机会。
“真的有神,”他说,“假如你非常非常恨某个人,希望他去死,你的咒怨——也就是你希望他去死的这个想法——就会被死神知道。”
美玲笑着问道:“然后呢?死神就会帮我把这个人杀了?”
“嗯。”
“哈哈,净扯。要真像你说的那样,罗昊都得死十回八回了。”
“嗯?你什么意思?”罗昊问。
“什么意思听不懂啊?”美玲斜了他一眼。
“那样的话,应该是他还没有完全满足被执行死亡的条件。”
铭久向二人介绍了“七人之怨”和“七年之怨”的具体规则,以及唯一的否决条件——至少有一个人正“完完全全地爱着”受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