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微酸(84)
作者:烟花海棠
原来那就是一眼万年。
路莱在家整整病了一个星期。
反复发着烧,吃药也不见好,即使这样她也拒绝走出房间,外面的世界于她而言有一种吊诡的压抑,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真的有人会以撕烂别人的人生为志趣。
她只明白,她原先确实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当她听到宋荻野说必须要装作“何英”已经死了,才能活下去时,她还傻乎乎地在一本《灿烂千阳》的扉页骑缝偷偷写下——路莱喜欢何英,再醉温之意不在酒地把那书借给宋荻野看,企图用这种白痴一样的方式去治愈宋荻野。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慈悲。
还是得等事情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才会了解那种毁灭性的伤害。就算只是解开衣服,都已经足够让她在日后高烧辗转,噩梦不断。
大病初愈后,再回到学校,宋荻野的座位就空了。
消息不回,电话也打不通,老师说她是申请回家复习了,除了社交软件上最后一句: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不用再担心。
宋荻野什么也没有留下。
好在六月一日拍摄毕业照片时,请假回家的学生都被召回,路莱得以见到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只是照相台阶上,那个人的脸看起来比大病初愈的自己还要苍白。
快门闪过,队列散开,路莱主动贴近宋荻野。
“你还好吗?”
其实有很多话想问,可是到了唇边,也只讲得出四个无关紧要的字。
“还好,”宋荻野整整衣领,淡淡一笑,“我要回家了。“
“那我送你。”
拉住她的手,沉默无言地朝学校门口走去,可微微汗湿的掌心,似乎怎么都牵不牢靠,走到岗亭的时候宋荻野终于再次开口:
“路莱。”
“嗯?”
想哭,因为预感到她冷淡的态度,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就是告别了,可还是忍住。
“怎么?”
“生日那天,是我对不住你。”眼前的少女抬起疲惫的眼皮,浓密的睫羽随着呼吸起伏,苍白得像是要破碎掉,“是我的愚蠢害得事情落到这般田地,对不起,但你放心,事情解决了。我发誓,那个混蛋这辈子绝不会再来欺负你......”
“嗯......”鼻腔开始泛酸,“好的。”
“然后,今天过后,我们还是不要再接触了。”
“为什么?是因为我......”
“不,是我,我的原因。”宋荻野打断路莱的话,“拜托,听我的话,好好高考,认真过你的日子,好吗?不要让我被困在愧疚里。”
“一定要这样吗?”
“对,”她沉声道,“除非你想看我活不下去。”
宋荻野从来不用“死”威胁任何一个人,那不是她的个性,路莱明白,她说活不下去,就是真的活不下去。胆怯和悲伤填满了路莱的脑袋,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那个办公室里宋荻野到底和杨光明做了什么交易,她只知道,她一个逃兵,是没有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再质问宋荻野:
“为什么再跟我接触,你就会活不下去?”
作为提出祈愿树概念,弄丢校卡,搞砸事情最后又享受果实的人,除了乖乖听话,她不该再有多余的举动。
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保持着僵硬的微笑,目送宋荻野的背影渐行渐远。
涉世未深的路莱不会想到宋荻野能独自消化所有内容——拷照片,谈判,录音,在她生病在床的那几天,宋荻野仿佛多活了一个世纪。
事实就连宋荻野本人也没想过,在处理这件事情上,原本视性如洪水猛兽的自己能淡定如此。好笑,原来这种事也是熟能生巧,第一次发生时,ᴶˢᴳ她惊惧地跑回家,扑进宋雨丽的怀里,天真地哭诉:
“妈妈,疼。”
当时哭成泪人的宋雨丽把她紧紧抱住,告诉她:“没关系的,这就像被小狗咬了一口而已。”
果然,第二次,第三次的时候,不停用妈妈的话安慰自己,她好受多了。
就连杨光明威胁她办公室见,她也能做到不慌不忙地上完了一整个下午的课,直到吃饭的时候,才借机回家拿到 U 盘,翻出宋雨丽前些日子为了避免她在考前因焦虑而造成失眠所备下的安眠药,搅进水里。
事情因她而起,她必须把握住唯一力挽狂澜的机会。
不能胆怯,那不过是被小狗多咬几口而已。
只是那样而已。
深吸一口气,踏上去往办公室的楼阶,几天前她就是在这里和哭泣的小棉花糖对视的——被她的愚蠢亲手送向禽兽的小棉花糖。
心脏传来钝痛,宋荻野不得不用手重重按压住胸口的位置。这时她忽然想起来,现在她正穿着那年冬天小棉花糖给她买的那件粉色小蕾丝。
啊,原来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一格一格爬上去,推开那扇门,在杨光明勾起的嘴角下,她乖顺地躺上那张白松木的床。脱下来的衣服像是褪掉的皮,静静伏在地上,杨光明压上来时,宋荻野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初次在路莱面前逞能的那一天:人潮、山地车、楼梯口,原来她也曾经无比自大地嘲笑过路莱的美好与明亮。
那时真是愚不可及。
现在她想守护的,不正是这样的美好与明亮吗?晃动中,悬至半空的意识开始与那一日楼梯上欲言又止的小棉花糖隔空对话——
路莱,我从小就知道这个社会的暗面。
世界那么大,总有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这没什么好说。还有,我们是女孩子,所以我们前方的路会格外难走一些。可这不代表我们就寸步难行。
因为黑夜里也有人篝火啊,我现在要做的就是为你燃篝火。
你是温柔的,明亮的,干净的,前途无限的。
让我来做你的火炬吧。
六月初的第二次高考,宋荻野最终还是辜负了宋雨丽的厚望。
烧香拜佛也没给她求来金榜题名,人疲乏得很,没力气再折腾,她草草地罗列出了几个半斤八两的志愿打算交差。路莱的情况也并不好,分数出来那天,为了告知宋荻野自己会出国的事情,她坚持不懈打了很多个电话过来。
“挺好的,留学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应该高兴,”被迫接通电话后,宋荻野送上干涩的祝福,先礼后兵,“我要换号码了,以后这个电话不用再打了。”
“那明天晚上,出来吃最后一顿散伙饭行不行?”
对面想说的果然不仅仅是高考后的去向,听筒传来重重地抽噎。
“求你了。”
还是没办法拒绝一个哭唧唧的小棉花糖。
罢了,吃饭而已,还好宋荻野表情管理水平一向可圈可点。
整顿饭吃下来她都很淡然,面对随时好像要掉眼泪的路莱,递去纸巾,豁达得简直像个看破世俗的仙人。就连骑着单车送路莱回去的最后一段路,再次强调让路莱以后必须要忘记过去的一切,忘记自己时,宋荻野讲话也丝毫不磕巴,平静地如同背诵台词。
不管是微酸的情愫也好,是没许完的愿望也好,是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都好,这些统统是路莱的未来里不该存在的污点,要断得干净,她才能飞得更远。
单车停在熟悉的小区门口,这一次,看路莱离去,宋荻野没有说再见。
但其实还是会再见一次的,毕竟还得返一次校。
短暂的祝贺大家彻底毕业后,因为接下来底层的课室会重新粉刷,老师拜托大家在离开之前把桌椅都搬到三楼的空房里去。
作为班长的路莱受令监管这项活动,免不了要为几个偷懒的人收拾残局。
空气干燥,热浪漂浮在青灰色的地砖上,土地就好像长方形的热蒸笼,没有风的时候,连蝉都在树上嘶吼。多搬运几趟下来,路莱很快汗流浃背。
还是不忍心小棉花糖一个人受累。
一言不发的宋荻野主动留下来加班。直至人潮散尽,恢复宁静的校园只留下她们单薄的身影。直到最后一趟,路莱在前面抬着椅子,宋荻野在后面抱着桌子,隔了半层楼梯的距离,率先上了三楼的路莱突然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