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微酸(43)
作者:烟花海棠
后来父母常常为此捶胸顿足,哀叹为何给她取了“宋来男”这样刚烈的名字,她太凶猛,太有主见,太不听父母话了,甚至用孝道也压制不住她。在那个手机还没有普及的年代,家里托同乡捎给宋来男的话有很多——什么时候回来结婚;弟弟要交学费了;爸爸想买辆小三轮......
宋来男一概不回,只偶尔寄回一些数量不多的钱或物件。
如此,父母只好把帮扶弟弟的厚望寄托在宋雨丽身上。
那时候,宋家在本地的工厂区门口支了个炸油条的早点小摊,宋雨丽初中毕业就每天跟着大人起早贪黑地劳作,负责打包和收钱。她读过书,会算数,性格内敛话不多,长得又清秀,一度成为了工人们口中文静的“油条西施”。
经常有三五成群的男工人们,在上班的路上贱兮兮地朝她吹口哨,或者把自行车铃铛拨个没完,企图引起她的注意。宋雨丽每次遇见这种“调戏”都满脸通红。
在宋来男压制下成长起来的她实在太胆小了,以至于第一次被男人问“你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差点紧张得哭出来。
那是个瘦削,高个儿,五官立体,身上总有一股洗衣皂味道的男人,他因为鼻梁太挺拔,所以被其他工友们取名叫“小老外”。
小老外是罐头厂的工人,大概连着在宋家油条摊买了整整一个月的早餐,每次他都很有礼貌地递给宋雨丽压得平平整整的钞票,接过早餐时,还会说“谢谢”。
宋雨丽偷偷看他,她觉得他的声音真好听,身上的味道真好闻,一点也不像那些咋呼的油子们,也不是一身臭汗。虽然她没谈过恋爱,但自从小老外开始频繁出现在油条摊,宋雨丽就少女怀春了。
所以那天因为父母有事而一个人去支摊子时,遇见小老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支支吾吾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小老外看着她窘迫的样子笑了,露出两排小白牙,他挠挠后脑勺,“有点难以启齿,我昨天做梦梦见你了,所以我醒来后,决定问你的名字。”
那种感觉好像在吃一颗微微酸涩的薄荷糖,你会为那种直冲脑门的清凉而激动,而紧张。你会开始失眠,开始控制不住想要跟那个人见面。
慢慢的,宋雨丽知道了小老外的真名叫陈望,慢慢的,宋雨丽开始偷偷摸摸在给陈望递早餐时多夹一块油炸糕。
终于有一天,陈望开口问她:“你愿不愿意明天跟我一起去看电影?”
宋雨丽知道看电影是什么意思,厂区朝南一直走下去,在十字路口右转,再顺着第一条巷子下到尽头就有个时髦的录像厅,好多青年男女谈恋爱都会去录像厅。她又兴奋又紧张,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回家后,她欢天喜地在床上把自己所有的连衣裙一条条摊开,反复挑选。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很甜的梦,那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做甜的梦。
因为第二天,她将会遭遇改变她人生轨迹的丑事。
宋雨丽记得自己见过那个人,那个人不是工人,每天都骑着三轮车给几个工厂的食堂送蔬菜。他的左腿有点儿瘸,走起路来一拐一拐,所以有的人叫他“老拐”有的人叫他“菜瘸子”。
宋雨丽一直以为那个人身体很孱弱,因为他又瘦又矮,直到那个人把她按在人烟稀少的小巷子里,撕烂她的裙子时,她才知道,原来那个人力气有那么大,大到可以撕烂她的人生。
事情发生得简单又突然,宋雨丽在厂区门口等陈望,那个人送完菜回来,埋头数钱的时候跌了一跤,于是宋雨丽好心帮他把散了一地的零钱捡起来,后来那个人为了感谢她,非要载她去录像厅门口。
“妹子,你在这儿站着等多累,太阳又晒,我载你去录像厅那边等,那里凉快,还有位置坐呢。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他只用了这样一句“好心”的话,就骗了宋雨丽半辈子进去。
因为那次过后,宋雨丽怀孕了。
这件事实在是太丢脸了,如果报警,一家人肯定都会颜面扫地,好端端的黄花姑娘,被骗,被强暴,被未婚先孕,谁听了不背后嚼舌头?所以宋家父母一致坚持,不能说,不能提,就当没发生过。
等到那个人恬不知耻地找到宋家,与宋家父母协商:“就把她嫁给我吧,我给你们三千块钱彩礼。”
婚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定下来了。
宋雨丽想说不,但她一开口,一股恶心的感觉就掩盖不住地往外涌,她只能呕吐,吐到自己没力气说话为止。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连像样的婚礼也没有。那个人家在隔壁县的农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宋雨丽挺着肚子,面无表情跟着那个人住进了脏兮兮的土房子。
应该被她称作“婆婆”的女人,有着高颧骨和细长的眼睛,一看就不是好说话的角色,女人摸着宋雨丽的尖肚子,说:“吐得这么厉害,肚子又尖,肯定是个男娃,三千块钱,买个男娃,也算不冤!”
谁料她这回看走了眼。几个月后,呱呱坠地的是个不带把的玩意儿。
更要命的是,因为村里的接生婆不上心,生出这个不带把的玩意儿后,宋雨丽大出血了。没办法,人不能死在家里,还是得花钱送大医院救命。只是经过此番一闹腾,宋雨丽再也没了生育能力。
那个人的脾气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大的。他最开始是无视宋雨丽,慢慢的,就变成了拳脚相向。
“你说你一个下不出蛋的母鸡,活着有个啥意思?”
他好凶,特别是喝了酒以后。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宋雨丽背上,疼得她龇牙咧嘴,但她不敢叫也不敢哭,因为她的奶团子还在隔壁呼呼大睡呢,她不能把奶团子吵醒了。
她那么小,那么软,是自己拼了命才生下来的,宋雨丽不想奶团子那么快就看到这个世界的阴暗面。她只能忍,闭上眼睛,想像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空气就像被洗涤过一样清爽,梦里的翩翩少年郎穿着淡蓝色的牛仔工服,茉莉花洗衣皂的味道在她的鼻尖流淌,他看着她,不好意思地挠脑袋。
“有点难以启齿,我昨天做梦梦见你了。”
“你叫什么名字?”
“你愿不愿意明天跟我一起去看电影?”
也许他至今不知道为何她缺席了那场电影,还好他至今不知道。
宋雨丽无时无刻都想逃离这个魔窟,可她放不下她的女儿,她知道自己没有本事带着女儿一起逃跑,也知道那个人花了三千块买了她,定不会那么容易就放她离开。她只能忍,闭上眼睛,假装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噩梦很快来到高潮,狰狞的魔爪伸向了宋雨丽唯一的软肋——女儿。
宋雨丽永远记得那一天,同样的血污留在女儿藏蓝色的棉裤上,女儿指着屁股,跟她说:“妈妈,疼。”
是那个人的哥哥做的。他的哥哥因为小时候发烧送医不及时而成了哑巴,一直讨不到媳妇儿,精神也出了点问题。宋雨丽很想提刀剁了那个杂种,可是她刚冲进柴房,就被追来的邻居媳妇儿拽住了胳膊。
“傻啊,你打得过他们吗?你就是杀了他们,你丫头的清白也不在了,而且杀人要偿命,你坐牢了,丫头咋办啊!”
邻居媳妇儿是宋雨ᴶˢᴳ丽在村里唯一一个能说得上几句真心话的人,她似乎是因为彩礼而被家人硬卖给领居的。以前她也想跑,后来生了两个孩子,就不说跑了,每天老老实实在家洗衣做饭。
“你抓住这个机会啊,妹子,跟他离了,再找他要一笔封口钱,然后你就带着你女儿离开这里,去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宋雨丽最终听取了邻居媳妇儿的建议。
她的人生已经毁了,她女儿的人生不能和她一样在这个地方腐烂。可当她抱着女儿“如愿以偿”地坐上离开村子的大巴时,她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止不住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