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不加糖(79)
作者:等月
“……”
“没扶你,对不起。”
“我没事。”夏芝芝眼睛在明亮的光线下有湿润的光,“你胳膊疼不疼,都紫了……”
小姑娘细白的小臂上是一片紫红,突兀又刺眼,和周围完好的皮肤形成强烈对比。
夏芝芝的妈妈来时是带着愤怒和焦急的,可当看到这幅场景,那些质问和埋怨卡在喉咙处,化作了一声叹息。
南宛白没做错什么,只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她不知独自承受了多少,忍受了多少。
有的人光是活着,就拼尽了全力。
解西池缄默不语,闭了闭眼,脑海里都是方才问话的场景。
“你户口落在了你奶奶那,户主是奶奶,监护人也是,对吧?”警察问。
南宛白“嗯”了声。
警察:“他是你伯父?”
南宛白:“嗯。”
警察:“在学校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啊?”
南宛白默了很久,“本能反应。”
有研究表明,人在恐惧不安的情况下,并不是只有大声呼救这一种反应,在某些情况下,极度的恐惧和愤怒,反而发不出声音。
父母过世太早,奶奶一时无法接受小儿子和儿媳的死亡,大病一场,没办法照顾变成孤儿的南宛白。
多数时,是南宛白的伯父,南正雄作为监护人。
也有亲戚心疼这个小女孩,想要收养她,被南正雄回绝了,理由是,“老南家的孩子,轮不到外姓的养。”
意外赔偿金,父母的遗产,老人的养老金,大部分落在南正雄手里,还有一部分被奶奶提前收起来了。
小女孩就那样,终日待在平房的红砖房里。
南正雄偶尔心情好,就带她出去转一转,和邻居炫耀自己的心善,见到的邻居,总是会说,“小孩真可怜,以后要努力学习啊。”
女孩茫然地被大人们围着,听着他们一口一句“可怜”,脸上是她看不懂的表情。
人面对未知,往往是手足无措的。
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不说话,南正雄不会教她,南正雄的妻子成天和南正雄吵架,也不管她,没人教她该怎样融入这个陌生的世界。
后来,女孩说话就越来越少,表情也很空,人多时,就会表现出超过正常范围的恐惧和不安。
即使明知一些人或者眼神对自己并无恶意和威胁,可依然不受控制地出现下意识回避行为,无法自控。
她还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会被“说”。
常年累积的情绪,一点一点压缩,像个定时炸//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爆发,把人摧毁地一干二净。
女孩很小就明白自己被丢下了,再然后,莫名被贴上标签。
“野孩子”,“扫把星”,“有她的地方就不安生”,“心理不正常”……
好像只要有人死去,活下来的那个就有罪,之后,发生什么不好的事,都可以推到她身上。
爸妈死了,她害的。
奶奶病了,她害的。
南正雄打麻将输了,她害的。
南正雄吵架离婚了,她害的。
全部是她……
有人生来高在云端,有人生来卑微如尘。
困在红砖房内,女孩麻木地度过一日又一日,被“说”习惯了,好像就没那么痛苦了,只要不应声,那些人说累了也就闭嘴了。
一开始还会否认抗拒,后面,就随他们去了。
说吧。
随便说吧。
没有倾诉的发泄口,压抑的情绪只进不出,充斥在女孩瘦弱娇小的身体里,蔓延至四肢百骸,腐骨蚀魂。
之后的问话,南宛白表现得很静,只是偶尔会沉默一段时间,再继续说。
警察:“我知道这样问可能会让你不舒服,但我们还是想知道,他都说过什么?”
南宛白捧着咖啡杯,喝了一小口咖啡,思索片刻,神色淡淡。
“说我长得像我妈,是个下//贱坯子。”
“活下来有什么用,为什么不去死。”
“我小时候拿了块馒头喂流浪猫,被打个半死,骂我偷东西。”
“晚上写作业点灯,说我浪费钱。”
“吃饭被说,喝水被说,说话被说,不说话也被说……”
南宛白顿了顿,没去看在场的人的表情,似自言自语地说:“我该怎么做,才不会被说呢?”
房间内死一般的沉寂。
那名女警最先受不住,背过身按了按眉心。
问话到了关键地方。
警察:“偷钱,离家出走,不让见奶奶……怎么回事?”
有些事,若是不详细问清楚,可能就会像之前那样,出现被南正雄引导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说法上。
若是警察不负责,当成简单的“孩子闹脾气”来处理,把人送回去,没人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解西池闭上了眼睛,听不下去。
可他同样知道,这是南宛白走出那个圈的契机,她必须要说出来。
把这些年的委屈,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无助和崩溃全说出来。
清理伤口,要撕开血肉,挖去腐肉,否则,它只会越烂越深,治伤的过程很痛,无异于重新经历一遍加倍的苦楚。
后面还会留疤,不是所有伤害,都能够治愈。
这样的做法,也不过是能稍微减轻一些压在心上的负担。
南宛白这次静默了很久,久到众人以为她不想说了。
“初中的时候,老家拆迁,我在的学校和市里的学校合并……”
房子是奶奶的,拆迁得了一大笔拆迁款,也是那一年,奶奶病得更重了,甚至无法下地。
南正雄整天说自己带了两个拖油瓶,一个老拖油瓶,一个小拖油瓶。
好在他平时很少在家,白天总往外跑,有时回来身上会有很大的烟酒味。
再后来,南正雄忽然提出搬家,接连换了好几个地方,那时,不是南宛白不让解西池来家里和她写作业,而是,她也不知道明天的自己,会住在哪里。
直到某一天,奶奶把户口本和一个存折塞给南宛白,和她说:“小白,走吧,别回来了。”
她还小,还没有成年,可是,当妈的最了解自己孩子是什么样。奶奶红着眼,哭了,好像已经预知到了结局。
那天,南宛白跑了,把地狱般的家甩在身后。
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跑到了哪里,停下来时,面前有个租房中介。
她在心里演习了很多遍,才进去询问,之后去银行咨询,好在以前申请助学金时,她就办了身份证,可租房又出现难题。
未成年人需要监护人陪同签字,才能租房。
南宛白很聪明,避开中介,开始找一些房东直租的广告。
上天终于垂怜于她,让她遇到了一位好心的房东,房东听说她家里人只剩一个老人,很是同情,租给她两室的房子。
南宛白拿到钥匙,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一间卧室,奶奶一间,正好。
她可以去把奶奶接出来了,老人不比她年轻,能折腾。逃跑时,她也是想着,先有个住的地方,再回去。
这是,年仅十四岁的南宛白,能想到的最好的计划了。
可当南宛白回去时,没等见到奶奶,就被南正雄看见,哐的一下被推撞到墙上,“你不是滚了吗?还回来干什么,我以为你死外边了呢。”
那是最冷的夏天。
女孩一次又一次哀求着进门,换来的只有驱逐和谩骂。
无论暴雨还是晴天,都孤零零地被关在外面。房门紧闭,南正雄守在里面不出门,好似屋外有洪水猛兽一样,甚至不去骂南宛白了。
几天后,南正雄连夜搬走了。
就这样,只剩南宛白一个人了。
A市很大,大到她找不到奶奶,A市也很小,小到打听一下就能找到她。
南正雄刚开始还反驳不承认,继续泼脏水打马虎眼,警察问起奶奶的情况时,他就变得支支吾吾。
警察瞬间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