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里(21)
作者:东以野
提议被拒绝,岑淮颂没半点不好意思,将烟盒随意扔在露台的红木圆桌上,取出打火机,将烟尾点燃。
在这一刻,烟草香四散开来,与谢冯笙常年随身携带的不同,这味道更为浓郁刺激,麦穗眉心微蹙,抬手在身前晃动几下,试图将烟雾挥去。
她的胳膊来回摆动,落在岑淮颂眼中,颇为滑稽,他从不克制隐忍,笔直的背靠上露台扶杆,两臂张开,搭在上面,低头笑起来。
这笑可谓嘲弄意味满满。
“你喊我过来,就是想让我吸二手烟的?”麦穗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岑淮颂没有任何试图阻拦的动作,只淡淡道:“说实话,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有怎样的本事,把不食人间烟火的谢少爷迷得头脑发昏,晕头转向,甚至抛弃长久以来坚持的原则。”
“本事倒没有。”麦穗背对他,偏过脸,用余光去看,“可能因为我比岑律讨喜一点吧。”
岑淮颂听得出她语气中的讥讽,薄唇轻启,字字珠玑:“我当然比不上麦小姐,稍费心思就能拿走谢家掌权者私人财产的半壁江山,佩服佩服。”
“你说什么?”麦穗猛地转过身,浑圆狐狸眼中惊诧之色甚深。
岑淮颂并不想回忆。
事情的起始点在这一年的元旦,圈子里平日联系熟络的几人忙里偷闲,约出来小聚。
地点没选在平日常去的离岸顶级商务会所,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长宁市中心区一家新开的酒吧。
推杯换盏间,并无人劝酒,谢冯笙却兀自喝了很多。
他起身,走到包厢窗前,将两扇玻璃推开。
弦月不见,繁星隐匿,凌晨的天空被一张漂染成墨的巨大幕布遮住。
彼时的谢冯笙目光晦暗,看向街道对面,已经暗下去的四字招牌。
岑淮颂不知这家酒吧开在清远茶楼的对面,只当年底公事堆积,谢家繁文缛节太过沉重,让他心烦意乱。
不成想酒过三巡,谢冯笙突然开口问他:“我记得你很会处理婚姻官司。”
闻言,岑淮颂应该是呆滞的。只是那时,他亦陪着喝了不少的酒,随口回应:“是啊,你家谁要离婚?”
“只能是离婚?”谢冯笙又问,“你从未经手过婚前公证吗?”
“也有,但我没听说你家谁要结婚啊,一点风声不漏,保密工作做的太好了。”
谢冯笙没再答,视线落在手中玻璃杯的液面上,又好似依附着自窗外吹进来的冷风,在包厢内打了个转,再从窗口溜出去。
那日发生的事,岑淮颂并没当真,只认作酒后戏言,算不得数。
只是他没想到,一个月后,谢冯笙独身一人,驱车来到律师事务所。
宽敞静谧的会议室内,两人相对而坐,并未让第三人出现在当下场合里。
黑色实木长桌,厚厚一摞资料放在深棕牛皮档案袋上。
放置在顶部的一张纸,中央印着五个大字——
婚前协议书。
分明是最熟悉的字眼,岑淮颂却觉得格外陌生。
那一瞬间,他恨不得自己是绝望的文盲,也好过被A4纸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砸得晕头转向,难辨东西。
“不是,你认真的?”岑淮颂表情错愕,满是不赞同,“和谁?”
问出问题,他并未给谢冯笙时间答复:“先别去,你现在心里想的最好不是我认知里的那个人,我接受不了。”
“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你不能因为被蛇咬过,就将所有缰绳当作危险源,这对她来说并不公平。”谢冯笙忍不住辩驳。
岑淮颂并不想听他的道理,更觉谢冯笙这话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有依据,极不靠谱:“一个十八岁就在山城小镇里声名狼藉的女人,我有自己的判断力,你也不必强行解释她的好。”
“虽然你现在愚不可及,但作为朋友,作为你斥巨资聘请的专业律师,我还是有义务提醒一句。”他抬起手,指节弯曲,在桌面轻扣两下,“这份协议一旦签下,你名下所有可以自行划分的资产,都会有她的一半,甚至包括集团股份。”
岑淮颂皱着眉,继续道:“如果今后你们闹得不愉快,到了对簿公堂的地步,谁来都没把握帮你赢下这场官司。”
“你觉得我们一定会离婚?这可不像律师说出来的话。”
“我又不是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没义务笑脸祝福。”岑淮颂撇撇嘴,“等你因为违背长辈意愿,被逐出董事会,没了利用价值,估计就要被她换掉了。到时候,我一定每天去你面前报道,次次露出八颗门牙。”
“你都这样说,这份协议更要签下。”谢冯笙蓦地笑了,“放心,我自愿给她的,绝不反悔,也不会来找你麻烦。”
“谢哥,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岑淮颂试图劝诫,“你要和她结婚,想给她一份保障,这可以理解,但没必要做到这一步。我出庭的离婚案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那么多人爱的时候有多信誓旦旦,到最后就有多后悔,这都是经验之谈。”
“你也说了,爱时才满。”谢冯笙面容平静,与他对视。
人总渴望纯粹,但靠爱维持的感情很脆弱,谁也说不准会在什么时候变心,可能是下一秒,可能是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以后,甚至蹉跎半生,才恍然惊觉所许非良人,开始声嘶力竭地争吵。
“爱能促成一段关系的开始,却不能维持一段关系的延续,只有两个人利益捆绑交汇纠缠,有了牵绊,哪怕他们每天回到家里怒目相视,也会为彼此之间的羁绊考虑。”谢冯笙声线轻缓,如同在公司例会沉稳发言,做最终总结,“我很自私,哪怕最终两败俱伤,也一定要在当下尽力尝试。”
他惧怕自己变心,亦为了不让麦穗被谢家人为难,索性将所有拿得出的筹码通通加注在天平上。
因为惧怕麦穗离开,以金钱、名利、地位为饵,诱她深入这座看似光鲜亮丽的牢笼。
听了这番话,岑淮颂已不知该为谁感到悲哀,亦真正意识到谢冯笙的癫狂。
作为长宁顶级豪门谢家的掌权人,谢冯笙虽整日笑脸待人,端着一副慈悲面,但这并不代表他是容易被人轻松拿捏的软柿子。
平日聚会时的轻松氛围让岑淮颂忘记许多往事。
他下意识忘记,谢冯笙二十三岁便手段雷霆,靠着好计策略好手段赚取信任,积累声誉,厚积薄发,在新一届股东大会时夺权,使得谢氏这庞大集团权力更迭。
这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岑淮颂甚至不敢想,他究竟从何时开始谋划操控。
甚至今日,岑淮颂终于意识到,他不该为谢冯笙担心,而应替那个被他选中的可怜女人感到恐惧。
食指与中指之间,未抖落的烟灰将那一片皮肤烤得炽热刺痛,岑淮颂终于回神,将烟蒂捻灭在实木桌中央的烟灰缸里。
“你觉得他这种行为,用一句永世赌徒来描述过分吗?”岑淮颂将回忆中与那日有关的细枝末节剪去,只把谢冯笙说的话转述给麦穗听。
他很好奇,她对这件荒唐事会有怎样的反应。
是兴奋,是害怕,亦或者还有其他。
麦穗如同预设程序错误的机器人,维持原有动作,呆愣停驻在原地。
良久,她垂下眼睫,杜绝了岑淮颂透过她的眼神,揣摩出她当下情绪的可能,反问:“然后呢?你还想说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