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清楚喝酒误事的道理的，所以十分理智的把控着局面。

解耀宗仍然痛快喝着，酒至酣处甚至哼唱起了沪地小曲。

那吴侬软语曲折婉转，是乡音，更是乡愁。

一声呜咽后，他又揉了揉被秋风吹得僵硬的脸，酒暖的了身子暖不了心。

他又抽上了旱烟，烟雾在他眼前萦绕盘旋，朦朦胧胧中只听见游逸生说话：“解大伯，我想请您带我进盘龙山。”

解耀宗如释重负，原来这就是他今日真正所求。

盘龙山是这附近最高的山，也是最为幽深险峻的奇山，若把解家人所居住的这座松毛山比作毛虫，那么盘龙山便是腾飞巨龙，不但道路险峻，而且深山茂林毒虫繁多，雾障重重，本地人几乎都不敢进到里面去。

游逸生却想碰碰运气。

解耀宗又吐出一口烟，问：“进山做什么？”

“拍摄照片。”

“你真是……哎！”解耀宗叹了一口气，“文校长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领你进山，你如今又是装电话又是买电视，实在让我骑虎难下。”

游逸生轻声道：“文姨料事如神，知道我会来请求您。”

“但是我装电话买电视却不是为了逼您，这些都是为了报答您和解言，是我应当且必须做的。”

他很体贴亦很懂礼：“您要是不愿意，刚才的话您当我没说过，也当自己没听见。”

“我到时候再去找其他人就是。”

反正他早已下定决心，这个山他非进不可。

“咚”

是黄铜制旱烟枪敲在桌子上的声音，解耀宗拧着眉问他：“你再找谁？这文山村还有谁比我更熟那里的路。”

他年轻时常去那山里找药材，年纪大了倒不怎么去了，但问起谁对那里面的情况最熟悉，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他摆摆手：“行了，你要想去我就带你去，到时候挑一个天气好的日子出发就是了。”

游逸生欣喜点头，又懂事的给他添了酒。

解耀宗哈哈一笑端起酒杯道：“只可惜我没有个女儿，不然一定让她来追你。”

游逸生答他：“您把我当亲侄子就行，我也把您当亲伯伯对待。”

两个人又谈了一会儿话，仔细商议了一下到时候进山要准备的东西。

等到月挂枝头银辉倾泻的时候，游逸生便进到解言的房间要把游沅带走。

电视机里的节目还在播放着，两个孩子却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游沅四仰八叉的占了大半张床去，房间的主人只能一动不动的窝在贴墙壁的角落处。

他走上前去将电视关掉，房间归于平静，只剩下游沅那有些粗重的呼吸音。

像只小猪一样，他轻笑。

他扯过被子将解言脖子以下去全部盖住，这才将袖子卷到手肘后把游沅托抱在怀里。

这超重儿童实在像个秤砣一样，他起初虽然皱了眉头，但手臂却仍然紧紧抱住。

他虽然外表文弱却并不感觉到吃力，这是为了户外远足常年锻炼的成果。

离开时解言突然醒来了，她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游逸生。

游逸生温和地问：“是我吵醒你了吗？”

她摇摇头，把凌乱散开的头发扒到耳朵后面，白净的脸蛋上被压出几处红印，小姑娘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吧唧嘴。

“要喝水？”他猜测问道。

她惊喜的点点头，为他竟然一下子猜中了她的心思。

游逸生轻轻一笑，单手抱着游沅，另一只手从桌子上拿了她喝水的杯子给她。

等她小口小口喝完之后，他才又看着她慢慢睡下。

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她的手臂：“睡吧，睡吧。”

神色温柔，实在是一位合格的长辈。

解言又昏昏睡去，朦胧之中听见他轻声说了句“明天见，解言。”

明天见，小叔叔。

游逸生和解耀宗约定好在晴日进山，却没想到天公不作美，一连五日都是阴雨天。

游逸生心乱如麻，如今已经九月底，他十一月初就要返校，留给他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或许是老天爷也不忍他期望成空，周六的时候天气终于放了晴。

游逸生也在盘龙山的山脚下等到了解耀宗，解耀宗穿了厚夹衣，腰间还别了一个弯刃砍柴刀。

瞧见游逸生惊讶问：“带一个包？”

游逸生点头拉开包向他展示：“有驱虫喷雾，指南针、矿泉水——”

“不用那么多，有我带着你，很快就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游逸生轻轻一笑，当然希望如他所言，一切顺利。

两个人一前一后就上山了。

游逸生跟在解耀宗后面，这山林之中隐天蔽日，昏沉黯淡的有些可怕，难怪鲜少有人敢进山。

他拿出相机只略微拍了几张，胶片可贵，他不能在这里浪费。

因是秋季，山中绝大多数的落叶乔木都开始衰败飘零，地上积攒了厚厚的树叶，都已经开始腐烂分解，成为来年的肥料养分。

中学时上中文课老师教了首诗，他低诵：“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是龚自珍的诗，前句我记得是‘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解耀宗挥舞着柴刀，将拦住的荆棘藤蔓尽数破开，听到游逸生吟诗，竟然也不自觉接上。

“你年纪轻轻，有什么离愁？”

游逸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想起那一句随便说一说。”

解耀宗默然，为他劈开了一条道路。

又问起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执着去山里面。”

聊起这个，游逸生眼睛里有了光，他说：“我要拍一种蝴蝶。”

他匆忙从包里面翻出笔记本，翻到某一页后就递给解耀宗：“就是这个，叫中华虎凤蝶，我在论坛上看到有人说小时候曾经在盘龙山里看到过。”

解耀宗不知道中华虎凤蝶是什么，更不了解论坛是什么东西，他凝视那照片，对于他而言那与千千万万只其他蝴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不懂游逸生为什么会痴爱这种东西，或许当一个人物质生活满足的时候，就会开始追求的极致的精神生活。

他尊重他的热爱。

于是问解耀宗问他那蝴蝶喜欢生长觅食的环境，游逸生尽数答了之后他心里也有了一个去处。

两个人继续向山里走，后边却传来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轻轻的，踩在干枯脆弱的秋叶上，发出窸窣的碎裂声，在万籁俱静的山林中清晰可闻。

两人不约而同的转过身，警戒的神情却很快松缓下来。

“言言！”

解耀宗气急，绕过游逸生匆匆走到解言面前：“我不是让你在家里好好看电视嘛！”

“你一个偷偷摸摸出来出了危险怎么办？”

解言却摇头，然后拍拍手，大狗巴克一下子就从旁边的树林里蹿了出来。

乖巧的蹲在两个人的中间，伸出舌头喘着热气。

解耀宗不明白她的意思，倒是游逸生脸上带着笑走过来道：“解言，你是不想想说还有巴克跟着你，所以你不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出来的？”

解言点头，是一人一狗，不是她一个人。

解耀宗叹了一口气：“你要跟着我们？”

解言小手合十，学着电视里面的样子拜托，软萌的脸蛋上一脸渴求。

解耀宗一生软肋，最怕这个孙女卖萌讨巧，他转身询问游逸生的意见，游逸生轻笑：“我没意见，解言能坚持下来就好。”

于是二人行变成了三人行。

一路上解耀宗也起了兴致，时不时就的给解言介绍自己认识的植物草药，他小时候家里是开药材铺子的，他在药材堆里长大，也算一个草药通。

草药通也有不认识的东西，这时候游逸生会插进来替他讲解，他音色清亮，音速不紧不慢，对于动植物的专业讲解妙趣横生，更会贴心地把晦涩难懂的学术名词换成小孩子能听懂的词语。